曾经的某段时间,一段打油唱词在洛阳城内风靡一时,不仅仅只是说书先生,就连城中的孩童都是能够唱上两句的,只要是外地来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在洛阳城内听说过这段唱词,并对唱词之中所描绘的人物充满了憧憬与向往。
如今这段唱词全文已经不可考了,毕竟只是口头传唱,并没有专门的人士把它用文字的形式记录在书本之上,天上一天的时间,人间未必是一年,可能一年多点,一年少点,但是,舞沂在北辰宫呆了几个月,人间虽不算是沧海桑田的一段巨变,却也不再是那个时候她下凡历劫时看到的风景了,这段不长不短的改变,足以湮没一段记忆,磨灭一段人心。
南风暖,陌上桑
洛水涛涛农活忙
周家公子行车过
貌色倾城世无双
整首唱词,留下来的只有短短的四句话。
方诚贞坐在马车之上,便听得有过往孩童唱着这段唱词,她撩开帘子,微微地往外面觑了一眼,唱着歌谣的儿童早就走远了,只剩下洛水岸边,香草青青。
“到哪里了?”
“回小姐,再赶一日的路,便可到洛阳城周府了。”车夫道。
“天色不早了,今夜先找地方歇歇腿脚吧。”
“是!”
方诚贞细细回味着方才听到的诗句,自己其实并未见过周府的那位长公子,但是她知道,那是她要嫁的人。
父亲同那周家的老爷一同在朝为官,这桩婚事,说白了,是为了巩固两家的关系,就像是有时候国家的帝君对外征战,碰到了不好惹的国家,通常就派一位公主去联姻,美其名曰:结盟。
那日父亲来同自己说这桩事情的时候,只是说了一句:“你收拾一下,五日之后,便启程前往洛阳,同洛阳周大人家的长子成亲。”
方诚贞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抵便是如此了,一生的命运皆由别人来安排。
“好……”
既然父亲肯提出这门亲事,想必是好的,就算不好,也轮不到自己来争论。
夜里,一行人都住在洛水岸边的一处车马驿之中,此次,方老爷随着方诚贞一同前来。
月色明亮皎洁,孤高清冷,洛水边上凉风瑟瑟,唯听见水流过的声音,扑到脸上的,也只有从水面吹来的微风。
听说某个朝代曾经有一位文人,在这洛水之上见过仙女,遂心向往之,方诚贞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她从不信这天底下有什么神怪,既然没有神怪,那自然也就没什么仙女一说,那不过是别人编出来聊以慰藉的。
她唯一相信的神怪之谈,是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那本古书之上提到了一个地方,名叫青胤阁,位于东海之上,在青胤阁,凡人可以由此往生,或许今世为人,来世便为仙。
那时候她本想再多了解一些关于青胤阁的事情,但是不知怎地,正到要看的时候,那本古书却忽然不见了踪迹,青胤阁的真相也无从去了解。
方诚贞虽不信别的神怪之谈,却十分笃信自己身上的命运,听说自己小的时候,刚好有一个疯疯癫癫,化名刘阚山的道士来家里,说自己出生的时候,天上闪过五彩霞光,三年草谷丰收,是神仙的转世,之后,在看了那本讲述青胤阁的古书之后,方诚贞更是认为,自己的一生,便是要奔着东海之上的那个地方去的。
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素绿色衣裙,在这早春之时的水边站了许久,多少还是有些冷意的,正准备回车马驿就寝的时候,听见了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人声,似是一男一女在说着什么闲话,她往发出声音的地方一望,不过这遥遥一望,却望得清清楚楚。
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眼温婉如画,眼中氤氲着一段缱绻愁思,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背对着方诚贞,看不清长相,就着这月光,唯见女子头上的白色玉兰花饰泛着银光。
看来是小两口饭后谈心,培养感情,碰巧被自己撞见了,方诚贞本就无意旁听,转身便要走,谁知这一转身,便听见了那女子唤那男子的名字,顿时浑身僵住了。
那女子,唤他敏岸。
周毓,字敏岸,正是自己要嫁的那个人。
方诚贞止住了脚步,看着男子的穿着服侍,言谈举止,再加上这别无二致的姓名,想来,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方诚贞刚好在一棵树的后面,两人的角度该是看不见她。
那女子声音清澈:“敏岸,你可是当真要成亲?”
那个叫周毓的男子点点头:“家父的命令,自是要遵从,只是……”
“只是什么?”
“成了亲,你我便不能再这样见面了,但是,我对你,依旧是如往昔那般。”
“你依旧如往昔那般喜欢我么?”
“此番娶的是方家的小姐,虽然没见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姐,但是夫妻之礼还是要尽到的,然而礼数终究不过是礼数,我终此一生,一颗真心,自是还在你的身上。”
听周毓的声音如同缓缓掠过这洛河的河水,浸入人心,掀起一阵寒凉。
他是自己要嫁的那个人,自己要嫁的人,对着另一个人说,他终此一生,一颗真心在她的身上,不是自己。
方诚贞浅浅一笑,清风过,摇曳了岸边的香草,吹起了她的衣襟,他既然这样说了,自己便好生做一个破坏他人情感的妻子便是,尽到自己应尽的礼数便是。
她回头,却发现,周毓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的身后,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她瞪大了眼睛,哑然失笑。
这,怎么可能?不过一瞬的时间,他便从那边来到这里?这简直是御风凌空的境界!
但的确如此,周毓穿着方才那身锦衣华服,黑发如瀑,芝兰玉树一般站在自己的跟前,一脸恰到好处,不咸不淡的笑容,方诚贞回头一看,刚才还在那里的两个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看见自己的夫君同别的女子在此花前月下,可有什么感想没有?”周毓问。
方诚贞收起了自己惊讶的表情:“你同别人花前月下,关我何事?我无意旁听,但既然听到了,便告诉你吧,就像是你说的那样,你我,尽到礼数就是……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方家的小姐?”
周毓扬了扬眉毛,方诚贞发现他左边眉毛上隐隐有一颗黑色的痣。
“整个车马驿都被方家的人包下了,这种时候,一个漂亮的姑娘从车马驿中走出来欣赏月色,那除了方家的小姐还会有谁?”看不出,方才神情语气淡然的周毓,此刻竟然变得油嘴滑舌。
方诚贞陡然红了脸,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同这样的人交谈过,身边的人,自己自幼失去了母亲,身边的人,大抵都是像父亲那样的。
她回身过去,朝着车马驿走去,一阵微风吹来,素纱衣裙被吹了起来,映衬在这月色之下。
“你要走了?不同我多聊聊?”
“今后半生的时间,有什么非要现在聊?”
周毓上前一步,伸出颀长的手,骨节分明的手中是一株淡绿色的香草。
“今日是第一次相见,这个送给你,算是见面礼吧。”
方诚贞看他眉眼之中,似是有微光在流动,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真挚且和悦,并非像是那些登徒子一般的油嘴滑舌,他根本不像是方才跟那个女子甜言蜜语过的样子。
她冷淡地侧过身去:“免了吧……这香草本就是要送给你的意中人,送给我这样的人,未免不值。”
说出了这句话,心却动了一动。
“你便是我的心上人,所以这当然要送给你,我会用一生来对你好。”清寂的月色下,他说出这句话,语气有些急促,但是听起来不像是临时编好的台词。
方诚贞只觉得好笑,方才在那边山盟海誓的人是谁?转眼间,那些情话诺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对别人如此,对自己定然也是如此,都说花花公子的情话信不得,方诚贞今日可真是领会到了这句话之中的奥妙,说不定过上个一两天,这番话又要在另一位女子的耳旁响起。
除了好笑,她还觉得愤怒,被戏弄的愤怒。
她转身要走,才迈出了两步,手被紧紧抓住了。
“本公子要送的东西,不由得你不收!”他眉眼横了起来,露出一股孩子气。
方诚贞缓缓回身,一把死死抓住他手中的那株香草,猛地一抽,便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手上,谁知那草边上锋利,这一抽,把周毓的手划出一道口子来,周毓的手抖了一抖,缩回去。
“还男子汉呢,这样怕疼。”方诚贞面无表情看着他,就像这涛涛洛水一样无情。
她手上握着那株香草,转身离去,周毓在身后说道:“你划伤我的手啦,这样就要走?”
方诚贞觉得他啰嗦,索性加快了脚步,手中紧紧握着那株香草,第一次见过见面礼送草给自己的人。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方诚贞回头,已经不见了他的影子,这才叹了一口气,看看手中的香草,本想丢朝一边,但是细细一看,这株草泛着深绿色的幽光,狭长而笔直,隐隐泛出一阵清香来,不是一般的野草,面对这草,她心中竟然升起了一阵情感来。
她从地摊上买的五文一本的言情小说上看过,很多女子对男子有意思,通常都是从收藏那男子送的东西开始的。
这个人,自己永远不会对他有意思。
但是,他方才在洛水边说,他会一生对自己好。
一切,不过是无稽之谈。
真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