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番外三
裴雅君把车停在蒋柏烈的宿舍楼下,然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这么快……”蒋柏烈在电话那头喃喃道,然后很不客气地说,“那麻烦你再等一下吧。”
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裴雅君有点愕然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屏幕,这小子还真把他当司机了啊!
他无奈地打开车窗,熄了火,从储物箱里拿出一包烟,叼了一支,然后就百无聊赖地抽起来。要不是他公司离医院近,要不是雅文的“吩咐”,他才懒得来接人,尤其是,接的是一个……也许注定互相看不顺眼的人。
他想起昨晚在客厅的沙发上,雅文一脸撒娇地踢了踢他的腿:“喂,正好顺路,你就去接接柏烈吧。”
雅君吐出一个烟圈,伸手把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夹到耳后,裴雅文这家伙……现在越来越不拿他当一回事,总是“喂、喂”地叫他,原本轮流做家务的规矩改成他一个人做,最可恨的是,每每他要发作的时候,她只要走过来抱着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对你来说是什么?”他忍不住问她。
她一脸憨厚地说:“是很重要的人,有了你我就有饭吃、有人陪、还有人帮我做这个做那个……”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伸手抓住她不安份地踢在他身上的脚——这么说,就是保姆喽?
“……而且,”她脸上的笑容带着神秘,“还有‘东西’可以玩哦……”
他被她逗笑了,拎着她的脚,把她拖过来。然后……
雅君忽然切断了脑海里的种种场景,就像忽然遭遇断电的电脑屏幕一般——他看到一个人正向他走来,或者确切地说,并不是向他走来,而是将要经过他的身旁,因为那个人好像没有看到他。
林束培是过了几秒才看到坐在车上一边抽烟一边瞪着他的裴雅君,他愣了愣,然后走过去。或许连他自己也很诧异自己的行为,所以他走到雅君跟前的时候,除了尴尬地笑着打了个招呼之外,就再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雅君似乎也有点惊讶,他叼着烟,看着林束培那僵硬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有必要先把烟灭了。
“来等……裴老师吗?”林束培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不自在轻咳了一下。
“不是。”雅君回答地生硬。
“哦……”林束培没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他看他的眼神有点漠然。
仿佛是为了化解刚才短短的几句交谈的尴尬,也或者是终于决定说出真正要说的话,林束培走了几步之后,迟疑地转过身,说:“裴雅君……对不起。”
雅君没有转过头看他,而是透过反光镜对他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架在车门上的手轻轻地弹了弹烟灰,没有答话。
林束培无奈地一笑,转身走了。
雅君继续默默地抽着烟,脑海里的场景像是经过了突然断电和电力恢复之后,又开始运转起来。
他其实并不讨厌刚才那个男人,一点也不——只要,他别跟裴雅文扯上关系。
裴雅君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做林束培的人,是在高中二年级。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别扭而沉闷的十七岁少年——哦,不过也许,他现在仍然是这么别扭而沉闷的。只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人,在十七岁的时候,会变得尤其别扭,好像有很多的烦恼,可是心里又悄悄地怀疑那些究竟算不算烦恼。
后来每当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雅君总是无奈地发现,他所有的烦恼都是关于裴雅文——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尽管裴雅文这家伙还不太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含义,但她亲口证实自己是有点喜欢林束培的,于是裴雅君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酸意。他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妹妹”,忽然有一天,对一个男性产生了异样的情愫,尽管那并不是多么深刻的情感,但对他来说已经是足以称之为郁结的事情。
然而,在那种朦胧的年纪,谁也没有去揭开笼罩在潘多拉魔盒外面的纱,他仍然是雅文的哥哥,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只不过到底有多重要,他不知道,雅文也不知道。
接着,他就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沮丧的一年,雅文第一次要离开他,或者说,他第一次要离开雅文——但无论怎样都好,从出生以来都没有分开过的他们,第一次面对分离。
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被命运……或者,是被雅文。
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雅文,其实是兴奋并且高兴的,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爸爸也是,他们怕没能参加高考的他难过,所以都一脸平静地没有谈论这件事情。盲肠炎的刀疤早就结好了,甚至于,碰上去一点感觉也没有,很难让人相信那个地方在7月7日的早晨被人划了开来,然后又缝起来。
事实上,他也为雅文高兴,只要她高兴,他就会跟着高兴。但他又不禁心情沮丧,总是跟着他脚步的小女孩,第一次走到他前面去了。他们只有一步的距离,他却怎么也追不上。
“哥,”雅文躺在沙发上,踢他的腿,“我们出去玩吧。”
整个暑假,她好像总是想方设法逗他高兴,她以为他心情不好,其实,他是根本没有心情可言。
见他没反应,雅文凑过来说:“不如我们去游泳,你教我。”
“饶了我吧。”雅君一脸漠然,很酷地看着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推理剧。
“啊,不要啦,”她抓着他的手臂撒娇,“你教我嘛,教我嘛。”
“你很烦。”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烦躁。他知道自己对她态度不好,整个夏天都是,但他就是忍不住。
雅文嘟起嘴,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沙发上的座垫,说:“我们去嘛……等到开学了,你就不能陪我了……”
雅君愣了愣,她想说的,其实是她不能再陪他了吧?
他心情沮丧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垂下头,继续揪着座垫,不敢出声。
“好吧……”他不情愿地答应了。
小丫头马上抬起头,一脸灿烂的笑容:“那要不要叫大头和小毛啊?”
“随便。”他别过头,继续看电视,但他的手却想伸过去捏碎那张灿烂的小脸。
雅文连忙开始打电话,看样子,大头和小毛也正在家无聊地快不行了,收到她的“盛情邀请”之后,马上盛情难却起来。
于是那天下午的四点,他们一行四人又浩浩荡荡向两条街外的某学校游泳池走去。
其实自从高考发榜之后,雅君、大头和小毛之间,也变得有点别扭,他们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大学的事,好像他们所经历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暑假,而不是高三的暑假。
但有了禁忌之后的大头和小毛,就变得不像大头和小毛了。他们很别扭,甚至,比雅君还别扭。
“喂,”更衣室里,雅君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们跟阿文同一天报道吗?”
两位“挚友”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这是整个夏天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跟他们谈到大学的事情,于是他们怔怔地点点头,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
“那……”雅君的眼神有点飘忽不定,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阿文……你们帮我看着点。”
大头和小毛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异口同声地说:“包在我身上啦。”
三人对视着,不自觉地笑起来,终于明白,其实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无关乎身分地位,无关乎金钱财富,更加无关乎谁有没有考进大学。友情只是简单的,互相之间真诚的关心和帮助而已。
“喂,说起来,我们也有两、三年没有一起出来游过泳啦。”三人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小毛一边戴上泳帽一边说。
“嗯,刚才阿文说要来游泳,我还怀疑以前的泳裤是不是还能穿呢。”大头两手叉腰,肚子果然比以前大了很多。
“没有小嘛……”雅君看了看大头的泳裤,发表结论。
“嗯……其实,这是我爸的泳裤。”大头无奈地噘了噘嘴。
雅君和小毛不禁大笑起来。
“笑什么!真是的……”大头不满地用手肘顶了顶雅君,“等下你还是负责带小孩!”
他们趟过漂白水池,走到泳池边,不由地愣了愣。
“喂,你们三个怎么总是这么慢!”雅文的声音,这两年变得开始有点女人味了。
她身上穿的仍旧是初三毕业那年买的桔色泳衣,手上拎着一只救生圈,大概因为身材变化的关系,所以已经不适合套在身上了,她长高了,却没有长胖……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那三年前还显得平坦的胸部,如今在泳衣的勾勒下,显示出凸起的曲线,还有暴露在有点窄小的短裙以及泳裤下的那双白里透红的腿,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别人——她不是小女孩了。
大头和小毛吹起口哨,只是还没等雅君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上去围在雅文身旁,自告奋勇要教她游泳,早就忘记“带小孩”的工作原本是分配给他的。
此时此刻的雅君,只是站在原地,攥着拳头,感到自己心里有一坛醋被打翻了。
“不用啦,”雅文摆摆手,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臂,“雅君会教我的。”
于是雅君的心里忽然生出感动,原来,她并没有抛弃他。
大头和小毛无奈地耸耸肩,转身去池里寻找新的“学生”去了。雅文笑嘻嘻地说:“快点。”
他微笑着,跟她来到池边,这一次她没有用跳的,而是很淑女地从扶梯下去。他坐到岸边,然后很自然地一撑手臂就下去了。
“还是蹬腿吗?”雅文自觉地走到深一点的水区,两手撑在岸边。
“啊……嗯……”她背对着他,噘起屁股,他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忽然发现自己有很邪恶的想法。
“你会托着我吗?”
“嗯……”他用力抓了抓头,然后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扶在她的肚子上。此时此刻,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他的手在颤抖吧?
雅文又开始用力踩水花,她踩出的水花,方圆一米之内没有人可以靠近。雅君戴上蓝色的泳镜,却仍然阻止不了自己投向她的目光,他咽了咽口水,决定换换手。
雅文尖叫了一声停下腿上的动作,整个人几乎要翻下去,他连忙抱住她的腰,看到她在自己怀里失笑地说:“你挠我痒……”
“我没有,我只是想换个手……”他看着她,一脸无辜。
“好痒……”她抚着肚子,小脸皱了皱,样子很滑稽。
雅君看着她,心猿意马起来,他感到自己有了一些尴尬的、不该有的反应,就像跟大头和小毛一起看“某些”照片或影片时的反应,他知道通常只要关了画面,就能慢慢恢复正常。但眼前的雅文,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无法关闭,也不想关闭。
她挣脱他的手臂,扶着岸边,面对他:“不能仰着头蹬腿吗?你手放在我背后应该不会痒。”
说完,她跃跃欲试地在水里蹦起来,包裹在桔色泳衣下面的胸,也在他面前上上下下,起起伏伏。
雅君有点受不了了,走过去按着她的肩,让她别再这样挑战自己的忍耐力。
有几个小男孩恶作剧似的在泳池里追来打去,一番推搡之后,其中一个直直地向雅文撞过来,挣扎着伸出水面的小手抓向她的胸。
雅文呆呆地瞪大眼睛,一时之间没了反应。
雅君几乎是本能地,抓着那只小手,然后把孩子摔了出去。小男孩落在水里,挣扎地浮出水面,接着就大哭起来。
雅君和雅文交换了一个眼神,什么也没说,迅速窜到岸上,等到小男孩哽咽地对家长和同伴说完所有经过的时候,他们早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好险啊……要是被那小孩爸妈抓到的话,就完蛋了。”雅文手上免不了又是冰淇淋又是可乐。
“他这样撞过来你也不知道躲。”雅君背着两只装了泳衣的袋子以及一只桔色的救生圈,伸手把她湿漉漉的头发夹到耳朵后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嘛,再说不是有你在吗。”她一脸理所当然。
雅君看着她的背影,有点伤感:“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她转过头,呆呆地看着他,嘴里含着一口冰淇淋。
“开学之后,我就不在你身边了……”他也看着她,嘴角的微笑有一点苦涩。
雅文嘟起嘴:“干吗说这么伤感的话,真是的……”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看不出表情。
可是雅君却知道,她又要用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最厉害的武器,来对付他——哦,也许,她并不是要对付他,只是一个小女孩在面对离别时地真情流露。
他走过去,走到她面前,不出所料地看到她的眼泪流下来。
“干吗……”他口气有点生硬,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止住她的泪水。
她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双手胡乱地抹着脸颊,把冰淇淋都抹了上去。
他伸出手,想要把她搂进怀里,可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只是勒住她的脖子,像小时候吵架那样勒住她的脖子,声音沙哑地说:“不许哭,你这个没用的家伙,不许哭!”
她果然止住了泪水,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命令”还是因为他勒着她的脖子有点生疼,她把剩下的冰淇淋塞到嘴里,空出一只手来拽开他的手臂。
他们迎着夕阳走回家,谁也没再说话,可是又好像说了很多。
雅君忽然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的雅文,像是有点能够明白他,明白他的担心和忧虑,以及那颗,封存在潘多拉魔盒里的,少年的心。
半年以后,当雅君几乎要忘记了林束培这个人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牵着雅文的手,那只被冬天的寒冷冻得通红的手,被温柔地交在他手里。
那一刻,雅君知道自己,嫉妒地要发疯了。
第 37 章 番外三~
雅君苦笑着,他的心思雅文不懂,完全不懂。
她那张洋溢着幸福的小脸那么耀眼,充满了光芒,相比之下他却是黯淡的,死气沉沉的黯淡。
爸爸发现了他的秘密,或者也不能称之为“发现”,只是他们终于把话直接地说了出来。自出生以来,他们第一次冷战,他甚至想到离家出走……直到小叔差点卷入意外事件,他们才缓和下来。也许人只有在感受到离别是靠自己这么近的时候,才会懂得释怀、懂得珍惜。
他如愿以偿地考进了雅文的学校,尽管没有天天见面,但至少他们又近在咫尺,当他想她的时候,只要打个电话,她就会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前提是,她没有约林束培的话。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和雅文的关系,同系的很多同学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他没有解释,因为雅文说:没必要跟他们解释吧。
但雅文却跟她的室友说,他是她的弟弟。
“因为你比我低一年级嘛。”她笑着说,那个关于他高考的阴影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复存在。
他无奈地白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种自以为是的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我想吃你的炸猪排。”裴雅文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盘里的肉,一脸渴望。
“你再吃下去真的要变猪了。”他故意把盘子拉到自己面前,像是很不愿意给她一样。
“给我吃嘛……”雅文伸出筷子要去夹,不管怎么说,先下手为强。
“不行。”雅君连忙去挡。
食堂里人来人往,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对男女为了一块猪排就要动起手来。
雅文嘟起嘴,一脸不高兴地别过头去,雅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夹起猪排送到她嘴边:“给你咬一口,只有一口哦。”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狠狠地咬下去,等到猪排再回到雅君碗里的时候,只剩下半块……
“你……”雅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厉害。”
她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憨笑着,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他一直认为,那是他们最相像的地方,除此之外……他们应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雅君,”吃过晚饭走在布满了路灯的校园里,雅文忽然说,“你陪我去买东西好不好。”
“买什么?叫我做苦力啊。”后面来了一部车,他拉着她的手臂站到人行道上。
“不是不是,”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买一个礼物。”
他看了她一眼,扯着嘴角,说:“给谁的?”
她憨笑了几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林束培。”
雅君觉得自己心一沉,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僵硬:“我没空。”
“骗人,你刚才还说晚上没事的。”她又噘起嘴。
“……有空也不高兴陪你去买那种东西。”他生硬地拒绝。
“你陪我去嘛,”雅文拿出惯有的撒娇的架势,勾住他的手臂,“给点意见,不然我不知道买什么好。”
他心烦地想挣脱她,但他知道小丫头要是缠起人来,是怎么甩也甩不掉,也许最后的结果是,他仍然会心不甘情不愿地陪她去。
就在两人纠缠的时候,身旁忽然传来自行车刹车的声音,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来:“裴雅君,你晚上去支部办公室写海报吗?”
雅君转头看着那个女生,名字想不起来,于是在他心里暂时称她为“A小姐”,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最近好像老是能看到这位A小姐。
“我……”他以一种友善的口吻起了一个音,好像在考虑着该怎么回答。
“他没空,”雅文连忙抓紧了他的手臂,“不去了。”
“哦……”A小姐的表情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有点失望。
雅君一脸咬牙切齿地看了看雅文,又转回头,对A小姐无奈地耸耸肩。
A小姐眼神飘忽地瞥了雅文一眼,然后露出一个有点苦涩的微笑:“那好吧,再见……”
“嗯,再见。”
看着骑自行车远去的背影,雅文轻轻哼了一声,说:“你很偏心。”
“?”
“对我老是凶神恶煞的,对别人呢,和蔼得不得了。”她的样子,不知道是真的不满还是只是在开玩笑。
“那是因为你很讨打。”他冷冷地说。
雅文皱起鼻子打了他一下:“明明是你偏心。”
他被她逗笑了,不过笑得有点苦涩:“不是说要买礼物吗,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去吧。”
小丫头一下子又高兴地笑了,拉着他就往学校后门走去。
雅君暗自叹了口气,脸变得可真快……
在他的强烈建议下,雅文买了一支男式手表给林束培。因为他听别人说,要是女生送手表给男朋友,就会分手。
雅君大二的那年寒假,远在美国的爷爷奶奶、姑妈姑父、以及表哥表姐,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都回上海来过年,这是小叔结婚之后裴家第一次全员集合。
年夜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原本聒噪的雅文跟那对鬼马的表哥表姐比起来,简直算是太安静了。雅君觉得这样的年夜饭场面,就像是电视里经常放的那样,而他们以前经历的那些除夕,好像根本不能称之为过年。
小叔新家餐厅里的大圆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菜是双倍的,坐在桌子旁边的人是双倍的,就连红包也是双倍的。雅文那张小脸上,满是快乐的光芒,雅君看着她,也不自觉地笑起来。
吃过年夜饭,小叔和小婶婶按照惯例带几个小孩去电影院看午夜场,一路上表哥表姐还有雅文都兴奋地趴在车窗边,看着天空中不时爆开的烟花,以及街道两旁各色的五彩霓虹,仿佛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雅君看着雅文带着笑容的侧脸,忍不住伸手使劲捏了捏,雅文吃痛地转过头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做。
他双手抱胸,别过头去,没有让她看见自己嘴角的微笑。其实,那没有为什么,他只是忽然很想捏她的脸而已。
来到电影院买了午夜场的联票,这一年的联票是开放式的,于是大家各自看自己喜欢的片子去了。雅君很想跟小叔一起去看推理片,但最后却被雅文硬拖着进了放映动画片的厅。
“太幼稚。”看着前前后后由家长陪同而来的孩子,雅君不禁泄气地坐低了身子。
“过年就是要看会笑的片子啊。”雅文一脸的理所当然。
“……”还把过年看得那么重要的,恐怕也只有她了吧。
散场的时候,雅文说口渴,于是两人来到小卖部,买了最大号的可乐,坐到咖吧的角落里开始研究下一场看什么。
“科幻片吗?”她问。
“……”他不置可否。
“还是恐怖片?听说这部真的很恐怖,还有小孩被吓哭了。”
“……恐怖片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雅文点点头,“那你的大衣要借给我。”
“?”
“看到害怕的地方,我好蒙在头上。”
雅君失笑:“这样就不害怕了么?”
她想了想,老实地回答:“还是怕的。”
说完,她想像着自己蒙着大衣捂住耳朵的情景,如果看不到听不到,会不会好一点?
但雅君的脑海里,却出现了别的场景,那就是雅文害怕地往他怀里钻的场景……
就在他们各自发呆的时候,一对男女经过他们的身边,往另一个播映厅走去。雅文看着那两个背影,原本握在手上的可乐纸杯直直地滑到桌上,幸好上面有塑料盖子封口,否则早就溅了她一身。
“喂……”雅君扶起纸杯,疑惑地看着她,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禁愣了愣。
那个温柔的背影叫做林束培,只不过此时此刻,他手上牵着的,是另一个女孩。
“我去找他。”雅君冲动地起身,却被雅文使劲拦了下来。
“别去……”她站起来死死地拉着他的手,眼里是满满的悲伤。
“可是……”他心疼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求求你……别去。”她扁了扁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林束培的背影消失了,那是他们想要看的恐怖片的放映厅。雅文苦笑了一下,拉着雅君胡乱地走进另一个漆黑的放映厅,这里人很少,他们找了一个后排角落的位置,电影很快开场了,是一部悲伤的爱情片。
雅君轻皱着眉头,看向身旁的雅文,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怔怔地望着萤幕,却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悄悄扳起情侣座的扶手,靠过去搂着她的肩,很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不定……那是他的姐妹……”话才说出口,就觉得很笨拙。天啊,他为什么要给那个男人找借口。
“就像我们一样吗……”她苦笑。
“……”
他很想说,跟我们不同,因为……我是喜欢你的,并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而是……
但他只是用力搂住她,想让她感受自己的心,尽管他知道她感受不到。
“你知道吗……”她轻轻地开口,“那个女孩并不是第三者。”
“?”
“我才是……尽管我一开始并不知道。”
雅君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神带着悲哀与自嘲。
忽然,她钻到他怀里,伸出双手抱住他:“我可以……弄脏你的T恤衫吗?”
“嗯……”他抱着她,觉得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萤幕上正放着一部悲伤的爱情剧,萤幕下,也上演着同样的戏码,只不过萤幕下面的人,他们的眼泪是真实的,他们的悲伤是深深地印在心底。
雅君轻轻地摸着怀里雅文的头发,拍着她的背,隐约可以听到她忍不住发出的哭泣的声音。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她,她也哭过,也悲伤过,为了妈妈、为了爸爸、为了他,却从来没有为一个辜负她的男人。他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印下一个个吻,如果可以,他想要吻她的眼睛、她的脸颊、她的鼻子,还有她的唇。
电影放到一半,他们就出来了。雅君给小叔打了个电话,说雅文很困,他们先回家了。
除夕的午夜,路上的出租车很少,他们走了两条街,还是没有拦到出租车。寒风一阵阵吹来,雅文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雅君敞开大衣把她紧紧地裹在自己怀里。
“冷吗?”他轻声问。
“不冷……”她声音沙哑,大概是刚才狠狠哭过的关系。
他叹了口气,说:“小傻瓜……”
他们就这样依偎在一起,好像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想,只是单纯地知道对方是自己相依为命的人。
“你告诉我,”雅文把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怎么样才能忘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他苦笑,不知道这个问题究竟是谁问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如果可以,他也想知道答案。
“我很想忘掉他,真的很想……我不是坏女孩,真的,我不想做第三者,你相信我,一点也不想……”她抬起头,眼里都是泪水,一脸悲伤。
“……”他伸手抹掉她脸颊上的泪水,却不知道怎么抹掉她心里的泪水。
“我真的不是……你相信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雅君鼻子一酸,紧紧搂住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他张开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我相信,我们都相信,你是好女孩……很好的女孩。”
雅君忘记了那个晚上他们等了多久才等到出租车,他只记得回去的车上,雅文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看着窗外的点点星光,路灯的光束照进来,她的眼睛肿得厉害。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心碎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可以找你谈谈吗?”医学院开学的第一天,雅君托了爸爸急诊室的学生,辗转在实验室找到林束培。
林束培有点吃惊,但好像并不知道他要谈什么。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女朋友?”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学的阳台上,他很直接地问出了这句话。他想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愤怒,所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知道眼神会不会出卖自己。
林束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跟别的女人分手,马上!”他等不及他的答案,就开门见山地说。
林束培垂下头,苦笑了一下:“我们已经分手了。”
雅君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他原本还打算,如果姓林的否认或者不表态,就要立刻上去教训他一顿。
“她……已经出国去了,一周前,”林束培的口吻带着一点点忧伤,“所以我们分手了。”
他们久久在站在寒风里,好像都不知道这场对话接下来应该怎么收尾,过了好一会儿,雅君才闷闷地说:“要是让我知道你说谎,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他向玻璃门走去,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不自在地看着地面,说:“请你……对雅文好一点……”
“……”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所以,请你对她好一点。”
“好……我答应你。”
他没有看林束培,转身拉开门走了。
他忽然有点痛恨自己,既然他这么爱着雅文,应该叫那姓林的家伙跟雅文分手,而不是别的女人的吧。
可是,就是因为他这么爱着她,所以情愿看到她为了别的男人露出快乐的微笑,也不愿意看到她伤心地流眼泪吧。
走在铺满了枯黄的梧桐树叶的校园里,裴雅君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
因为,他懂得了爱的意义。
雅君坐在车里,抽着烟,不远的地方,就是那种满了梧桐树的大道,树叶不再是枯黄的,而是充满了生机的绿色。
林束培刚才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起?
是因为,他没有实践对他的诺言吗?是因为最后,他还是让雅文那么痛苦、那么悲伤吗?
或许吧,他轻轻弹了弹烟灰,吸了最后一口,拉开车内的烟缸,把烟头塞进去。
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雅文现在是他的了,他会让她快乐,绝不悲伤。
手机响起,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阿文。
“喂?”他接起来,看着后视镜上倒映的自己,觉得有点陌生,因为那个总是漠然的嘴角,现在却常常带着微笑。
“你接到他没有啊?”
“没有,他很慢。”
“哦……”
“就这事?”
“……也不是啦。”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什么?”
“嗯……”
“?”
“有点想你,所以打给你看看你在干什么。”
“想我哪里?脸、手、腿、还是……”
“……”电话那头的雅文愣了愣,笑着说,“你很色情。”
他轻笑了一声,忽然恶作剧似的说:“你猜我刚才碰到谁?”
“谁?”
“林束培。”
“啊……”雅文果然拘谨起来,“他跟你说什么?”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自从有一次雅文在学校里不小心遇到林束培,并且抱着侥幸的心理没有向他报告,可是最后又很不幸地被他发现且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之后,她就再也不敢出现在任何林束培可能出现的地方,甚至于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很警惕。
“说了很多以前你们的事。”
“你别骗人了,”她将信将疑,“怎么可能!”
“他说很怀念以前哦……”
“……”
他一边笑,一边想像着她默默地怀疑着的小脸,不敢提出疑问,却又不禁纳闷林束培怎么会跟他说这些——此时的雅文,应该就是这样吧。
“他还说,以前你送给他的东西都留着,像是手表啊之类的。”
“嗯?……”
“?”
“裴雅君,你露馅了。”她声音很得意。
“?”
“你陪我去买的那支手表,后来被小偷偷了,我没钱买新的,就买了个便宜的东西送给他。”
“啊……”他抓了抓头发,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后来等到隔了一年我又想起买手表送给他,结果刚过了一个月我们就分手了,他把手表还给我,被我扔了。”
“什么?!”雅君瞪大眼睛。
他没心思去听她后面那些嘲笑他的话,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很懊恼地发现,自己白白多吃了两年的醋,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