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十二(下) (1)
雅文几乎是以一种震惊的心情看完了安妮的来信,然后又从头到尾细细读了好几遍,才敢相信安妮是真的要结婚了,一切,仿佛来得太突然。
整个晚上,她都在想安妮的那句“郁结的、几乎看不到未来的爱”,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了雅君,心没来由地疼起来。
对雅君来说,如果这是爱的话,是不是也是郁结的、几乎看不到未来?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他的身影,很昏暗,很昏暗,只看到他坚毅的轮廓在舞动着。他在不开灯的房间喝水、看书、工作、思考、睡觉……一切都是他常常会做的事,一切是那么平常,可是她的心忍不住地抽痛,因为雅君那隐藏在昏暗中的脸是没有表情。
那是否就是,郁结而几乎看不到未来的表情?
可是,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仍然没有停止。
沉沉的敲门声响起,雅文忽然惊醒,起身去开门。
才开了半张脸的距离,就看到雅君安静的眼睛以及沉默的嘴唇。
“睡了?”沉默的嘴唇忽然启动了。
“没有。”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那么,她的眼睛是不是也不知不觉地含着泪水?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透过门缝盯着她,没有眨眼。
雅文吓得避开那灼人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喉咙:“干吗?”
他没有答话,仍然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说:“肚子饿了,找你去吃宵夜。”
话才说完,雅文就隐约听到肚子在咕咕地叫,忽然想起自己没吃晚饭。
“好吧,我换件衣服,十分钟就好。”说完,她关上房门,有一种几乎要虚脱的感觉。
是因为她太饿了吗?还是因为,她发现尽管雅君的“爱”也是郁结而看不到未来的,但他,却从未放弃过。
半小时之后,雅文坐在路边的大排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腩炒米粉,似乎只有在吃的时候,她才能真正忘记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你能不能吃慢点,”雅君倒了杯冰啤酒放在她面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刚从人贩子手里被解救出来。”
“……”雅文没有顶嘴,但仍然自顾自地嚼着嘴里的米粉。
雅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峻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笑意。
“原来……”余敏站在桌前,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雅君,“你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笑……”
雅文着实狠狠地吓了一大跳,哽在喉间的米粉全部喷发出来:“咳咳咳……”
“你……”雅君看着自己洗完澡刚换上的T恤瞬间沾满了米粉,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但宽厚的手掌却悄悄扶上她的背脊,轻轻拍打。
经过一阵剧烈的咳嗽,雅文觉得自己终于又能呼吸了,她抬头看着余敏:“……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余敏双手插袋,一脸无辜,“我家就住在对面,我是来买蛋炒饭打包的。”
说完,余敏从邻桌拖了张凳子,在她身旁坐下。
雅文拍着胸口,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刚才我还以为会就此背过气了呢——”
雅君重重地一掌拍在她的额头上,表情严肃:“不许乱说。”
“哦……”雅文抚着额头,无奈地把更在喉间的米粉统统咽下去。
“你们和好了吗?”余敏笑着问。她有一对透着纯真的眼睛,常常令雅文想起安妮,只是安妮的眼神更恬静,却也更忧伤。
雅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报以苦笑。一转头,却看见雅君用一种面无表情的方式沉默着——这通常就说明,他心里很别扭。
“嗯,我们和好了,”她忽然故作开朗地回答,眼角的余光里,独自别扭着的雅君果然猛地抬起头,于是她微笑,“对不对……裴雅君?”
他眯起眼看着她,好像想看清楚她说这番话的目的,可是最后他仍然转过头去,双手抱胸,吐出两个字:“没有。”
“……”
雅文和余敏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余敏忽然轻声说:“师兄……你这……该不会是在撒娇吧……”
“什么?!……”雅君一脸难以置信,很想说些什么来狠狠地反驳师妹,但竟然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撒娇?
雅文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个词跟裴雅君联系起来,这个常常面无表情的木头人,或许连这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吧。
“啊,我的蛋炒饭好了,我走了,拜拜。”余敏起身把凳子放回去,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回身对雅君说:
“师兄,你那时候所说的‘阿文’……就是她吧?”
雅君讶然,迟疑了一下,仍然是一脸面无表情,但紧锁的眉头却打开了:“……嗯。”
余敏微微一笑,眼神变得有点像安妮:“我想也是……。”
说完,她飞也似地取了打完包的蛋炒饭,消失在夏夜里。
“那时候?”雅文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久久地想着余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转回头疑惑地看着雅君。
雅君轻咳了一声,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擦着T恤上的米粉。
“哪个时候?”雅文不死心地问。
“对不起,我们还没和好,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提醒道。
雅文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我坐到别桌去了——”
只是她刚站起身,就被雅君扣住了手腕。
两人无言地对望着,仿佛在等谁先妥协。
“坐下。”雅君摸了摸鼻子,她知道,这是他在示弱。
雅文缓缓坐下,学他双手抱胸。
“这件事……下次再告诉你。”他清理完衣服上的呕吐物,一脸淡定。
“我现在就要知道。”雅文忽然变得执拗起来。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裴雅君和余敏之间的秘密——所以她一定要知道。
“你别逼我。”雅君挑眉。
“……”雅文也挑眉。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雅君紧绷着的脸忽然换了副表情,眼神透着一股让雅文害怕的风骚。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脸凑上去,说:“你真的很想知道吗?”
他的鼻尖几乎已经贴着她的鼻尖,呼出的每一道气息都直直地打在她脸上,刚洗过的头发刺刺地触着她的额头,有一股混合着洗发水和啤酒的味道。她垂下眼睛,惊讶地发现,如果他说一个“如”字,就会碰到她的嘴唇。
“下次吧!”雅文用力挣脱了雅君,没发现脸颊变得滚烫“还是下次再告诉我吧!”
他放开手没有说话,似笑非笑,默默地喝起啤酒来。
雅文装作认真地继续吃那盘炒米粉,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偷偷地打量他。
他的头发比起几个月前在珍拉丁的时候又长了些,一边湿湿的夹在耳后,另一边额前的头发总是不听话地垂到眼前,原本时不时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就放在酒杯旁边,短袖T恤包裹着的身体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坚毅的线条。于是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裴雅君,不是会把她丢在学校的哥哥,不是生日时偷吻她的少年,也不是失控地把她压在身下的男孩——而是一个,沉静、寂寞,却内心狂热的男人。
吃过夜宵,已经是十一点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雅文心里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要回家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她双手插袋,瞄着雅君的黑框眼镜。
“工作以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关于这个话题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还是……你根本不记得跟我说过什么。”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没有……只是戴了眼镜,跟以前的你不太像。”她悄悄嘀咕着。
“你不喜欢吗?”他忽然回头。
“啊?”她愣了愣,他指什么?
“你不喜欢吗,我戴眼镜。”他好像很认真。
“不是,”雅文发现自己竟然心跳地厉害,他指的当然是眼镜,“没有不喜欢。”
“……”他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
“那么……就是喜欢喽?”他盯着她,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半颗眼睛。
“……喜欢什么?”她愣愣地问。
雅君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低下头凑到她眼前,声音带着磁力:“眼镜啊,你以为呢?”
雅文退了一步,觉得有点头晕,不敢看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戴不戴眼镜不关我的事吧……”
说完,她从他身旁绕开,快步向家里走去。他没有追上来,因为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她很想回头,看一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可是她知道,如果回头了,陷进去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
这天晚上,雅文久久不能入睡,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雅君一脸认真地问:你不喜欢吗?
她翻了个身,觉得浑身发热,是因为夏天来临了的关系吗?
窗帘被风轻轻地吹起,她想起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她喝了酒,然后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很暗,她听到身后传来悄悄的叹息声,她有点疑惑,想翻身看个究竟,一个温暖的嘴唇贴在她脸颊上,她一下子就惊醒了。可是她没有睁开眼睛,她不敢,因为她知道,这个吻了她的人,是雅君。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一种特别的、洗发水混合着香皂的味道,而那一刻,又混合着红酒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