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处在巢湖的东北部。抗战的时候我们家祠堂还办过一个七县联中,是国民党的一个师长办的。朱天文他爹就在那里上过学。跟全椒、含山、肥东、和县接境。从我们村子往北边走,三公里外就是滁河。夏天傍晚的时候,常常看到人提着马灯和虾网往北边走,他们是到滁河里网大青虾的。这种大青虾现在很少看到了,虾壳薄得近似透明,头部有一个黑点,他们说是虾子的屎。虾子在清水里一曲一伸地游着。齐白石画的就是这种虾子。网虾子的人从门口走过,天就开始黑下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咯咯啰啰不知道说些什么。新秧散发着一股清香。天亮的时候我起来了,又看到他们从北边滁河那边走过来,篮子里有不少大青虾,还有小鱼,上面盖着柳树叶。我奶奶就问他们:“有小鱼吗?留些给我们家猫吃。”我们家养了一只花狸猫,没鱼不吃饭。小杂鱼不值钱,他们一倾就是半篓子。里面有马古桶、小白丝、棒槌、刀鳅。猫吃不了就给我吃,小杂鱼用盐腌了,在太阳下晒干了,一边晒一边翻。夏天苍蝇多,让小孩拿个树条子就坐在旁边轰苍蝇。不然苍蝇就会在小鱼身上下蛆,有了蛆就不好吃了。小杂鱼晒好后,吃的时候切大量的红辣椒和青辣椒放进去,放点姜,伏酱也放一点。就搁在饭头上蒸,很多菜都可以放在饭头上蒸,茄子、搅瓜,也有蒸小青菜的。蒸好后放点盐一拌,连油都省了。油是金贵的东西,我奶奶倒油的时候,如果瓶口有挂下来的,她就很小心地用手指头把油给抹回去。我们那边主要吃菜籽油,不够的时候掺点棉籽油。棉籽油真不好吃,有一股怪味,如果不把油烧得冒烟,吃了会中毒。
吃油最俭省的一家是我老婶的娘家。他们家要盖房子,所有能换钱的农产品都卖了。一家七口人就留了两斤(每斤五百克)菜油。两斤吃一年,怎么个吃法?油瓶旁边放根筷子,筷子头上扎根鸡毛。烧菜的时候把这个鸡毛在锅里一掸,然后把菜就下锅,吃油变成跟个仪式一样。越没有油水,几个孩子越是能吃,每顿饭都能扛个四大海碗,在油上省的钱又在饭上亏回去了。
巢湖菜有许多是放酱的。过日子的人家到了伏天都要做点酱,将霉好的蚕豆酱放在大太阳底下晒。傍晚的时候抄底翻一回,一直把里面成块状的蚕豆粒子都晒融了,酱也就做得差不多了!其实中国人做酱的历史是很长的,做酱的时候有很多禁忌。王充《论衡》里不是说:“作豆酱恶闻雷!”一般做酱的时候听到天上打雷,这个酱算是做不好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还有些人不管使什么法子,他或她就是做不好酱,俗称臭手!我老婶就不擅长做酱,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家里酱都是她老人家做。
晒好的酱用处太大了,简直是巢湖菜的灵魂!过去我们那边烧菜不大放酱油,一是酱油贵,二是吃不惯。酱钵子是厨房必不可少的调味料,比如蒸茄子,觉得青气,里面烩一勺猪油,放大量的蒜粒子,少许加一点酱,马上味道不一样了。蒸小咸鱼上面放一揪酱,临吃的时候用筷子翻抄一遍,鱼就有一种特别的酱香和腊香。吃的时候慢一点,仔细烫到舌头!喝酒就这种小咸鱼,一条小白丝能下一壶酒。肉一丝一丝的,细细在嘴里回味,每一寸都有意思。惯吃鱼的人,把刺用嘴角顺到一边。进去的是鱼,出来的是刺,连续不断。田里的菜瓜摘下来,晒一个皮条干,放在酱里酱着。篱落的刀豆带露摘下来,也放在里面泡着。紫花扁豆也放在酱里酱着。长豇豆洗洗晾干了也放在里面酱着。酱菜的时候一定要把生水晒干了,不然会把一盆酱带坏了。早晨吃早饭没有菜了,就到酱缸里夹几块酱菜,洗净了切切就是小菜。图省事,不洗也行。酱也是菜,褐色的酱汁在白粥里慢慢洇开,怪好看的。酱瓜粒子炒肉丁,过去是我家的拿手菜。自从我叔叔、婶子搬到广东三水去了之后,我们家这道菜也做不成了,找不到地道的酱瓜了。
酱还可以把杀好的鸡放在里面酱起来。冬天中午家里来客人,到邻家豆腐坊买块豆腐,切点腊肉,到地里拔点青蒜。从酱盆里把酱鸡翻出来,放在饭头上蒸。早晨从集市买回黑猪肉,也是裹上酱,油盐都不要放,就是放在饭头上蒸。油一点一点渗到饭里,米变得透明晶亮起来。饭煮好了,从锅灶里扒一点没有燃尽的木炭,把黄泥风炉点着了。家里堂屋一片青烟缭绕,做好的青蒜炖豆腐放在小泥炉上炖着,红红一点火。咕嘟,咕嘟。炒一点带壳花生,连篾筐子抬上来。主客相对要客气一番。哎!搞这么些菜,太客气了。主自然谦逊一番,都是些骨头,没什么好吃的,你自己动手!不客气!不客气。头三杯要干得净净的,还要把杯子倒过来让主人看看。我叔叔酒量大,冬天在家常把人给喝多了。有一回木匠上家来打家具,到了中午剃头的又来了。三个人坐地喝酒,木匠喝多了睡在打谷场的草堆里面,理发的倒在沟里,和泥带水睡了一夜,差点没冻死。
我们老家附近有山。山下的饭店很擅长治野味,野鸡、野兔。野鸡的骨头硬得像铁一样,如果不会烧的话,野鸡一点也不好吃。叉野兔,用三股铁叉。秋天地里收净了,藏不住东西。夜里兔子在地里找东西吃,都低着头,两只长耳朵摇摇晃晃的。看到人都把两只前腿提起来,并不马上跑,它要观察一下。人跟它走了个对脸,不要看它。执着叉子像没事人一样走一圈,然后就围着兔子转悠,每转一圈缩小一点。等到铁叉能够到它了,一叉过去准没跑。但这种捉法,兔子皮不能要了,被叉了三个洞。兔子身上有根骚筋,如果不去了这根筋,吃起来土腥味很浓,没办法下嘴。会弄的厨师他知道在哪里,三下两下就弄好了。我有一次请一个朋友到我们乡下饭店吃兔肉,据他说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兔子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巢湖有一道名菜是银鱼蒸蛋。但是我不喜欢吃,我觉得味道寡淡,而且那么小的银鱼在鸡蛋液里排队一样地密集,会引起我的密集物体恐惧症发作。这种吃法倒不如我们老家的蒸蛋,就在里面放点酱,然后加点猪油。上面撒一点小香葱,春天的韭菜切成末撒在上面也行。夏秋的韭菜就不行了,“九月韭,驴不瞅”。驴都不瞅,况人乎?冬天早晨坐公车,最怕车里有人吃韭菜饼。密闭的空间里那种味道,真是人神共愤。鸡蛋上锅蒸,看着表,十五分钟下来,又嫩又入味,不能蒸时间长,如果蒸到带孔,就说明火候没有把握好。我烧菜是看会的,没有用功去学。反正我奶奶烧的时候,我在旁边看一两眼。我奶奶烧鱼不喜欢煎很长时间,就是简单用油?一下,然后就放水。慢慢炖,连黄酒都不放。顶多就是盐、葱、姜,说这样有原味。你是吃鱼,又不是吃作料。因为鱼烧得好,冬天塘里挑泥上田,塘里水车干了,逮来许多大鱼,就送到我奶奶家让她烧。鱼大吃起来非常过瘾,我坐在灶下烧火,经常跑去把锅盖掀一下。鱼块在乳白色的汤汁中上下翻动,发出一种诱人的香气,我闭上眼陶醉着,左右鼻翼扇动。“还不把锅盖上,看把味道都放跑了!”鱼烧好了,我先来一大碗。我喜欢吃鱼子,自己在锅里翻找,别人说鱼子吃多了不识数。我不听!妈的,果然长大不识数。上小学三年级了,还在扳着手指头计数。后来在银行上班,无论如何都数不清一沓钞票是多少。这都是让鱼子给闹的。
巢湖现在有点名的美食都是农家菜。最有名的是“瓦罐炖汤”。这种汤弄起来很费工夫,现在没有几家能做得地道。关键是好猪肉难找,过去讲究吃苍皮猪的肉。这种猪长得煞是可爱!身上白一圈,黑一圈,腿短,小尾巴圈成一个团。东边拱拱,西边拱拱。长得慢,百来斤重就可以出栏了。养这种猪不赚钱,家里吃不掉的山芋和剩粥有个消化末端而已。一天有几个放风时间,把猪从圈里赶出来,沿着田埂让它吃点野菜什么的。人又不知道它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走一会,随它自己挑选。吃得高兴了,它腿一叉当道来泡尿。它又会享受,起风的时候就在柳荫里睡一觉。这样长胖了,吃它不是应该的呀!现在引进的洋种大白猪,不好吃不说,还怕蚊子,蚊子一叮,身上还会溃烂。现在农户都不愿意养猪,我老家的猪圈现在基本上都改堆农具和杂物了。不知道这种花猪品种还有没有了?如果连这种当地猪的品种都没有了,瓦罐汤我估计也地道不到哪里去了。
瓦罐汤据说是巢湖一个小媳妇发明的。你看费孝通写的《江村经济》中,在乡下做媳妇是非常痛苦的,哪怕想和自己的孩子、老公吃点好的也没有自由。如果藏在自己屋里吃点好的,被人看见了,就要引起家里一场轩然大波。说这个小媳妇有一天想在家做点肉食,忽然老公公从地里回来了。她慌得什么似的,就把肉从锅里盛出来往罐子里一倒。又找不到藏的地方,藏哪里都不合适,只好塞在灶膛里,中午照常烧饭,烧水。晚上也是烧饭,烧水,找不到拿出来的机会。就这样在灶膛里搁了一两天,后来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把罐子盖一揭,差点香翻一个跟头。
做这种巢湖瓦罐汤,除了有好猪肉外,还得有好火功。煤不如柴,柴不如草。过去我在家里看我奶奶做瓦罐汤,是用一种小口泥质的罐子。肉切成方形块,就把瓦罐的口用黄泥封上。每天烧完饭后把火压住,让它保持奄奄一息的状态。然后用火叉把罐子放在灰堆上,就这么煨着,也不管它。锅里烘着的锅巴发出悠悠的焦香,等锅巴不结底了,顺边把它铲出来。晾凉了就变得非常脆,一块块装在饼干桶里,也能垫饥,也能当早点。早晨上学如果赶时间,就抓一把锅巴泡泡。里面放点盐,放点猪油。讲究死了!这种小罐子炖肉要在小火上煨一两天,看着没有什么热力,但食物中的精华一点不漏地压榨出来了。汤清得跟水一样,肉在里面载浮载沉。倾到碗里,把炕得焦香的锅巴放在汤里,泡个半透。好,你开始吃!这下子不想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