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左都议政厅,八门代表,是八个方的少年俊杰,政教双方公认的继承人,启用新生势力也算是方士默默遵守的准则,当然他们出席之前已经有无数长老面提耳命过了,那些沾满血的机密情报也已经整裱成册,供世子朗朗诵读,竞争谁背后的王府与门宗势力最为强大,如此会议,无非一个过场。
每个门宗大致的结构都是一个正值壮年,最富威望的掌门人,直接统领门宗,决策事务,下面有无数方士听命于他,也总是专门有执行者,直接作为宗主的爪与牙,刀与盾;而他背后有整个门阀那无数一只脚踏入棺材,整个人供在神庙里的长老,除非特大事变能够惊动他们,不然基本就是完全沉浸于修行之中,他们雄厚的修为是门宗最坚实的后台;然后便是世子,贵族的世子是未来的王爵,门宗的世子是未来的接班人,这八个世子都是公认的佼佼者,未来的权主。
胡涂经过大半个月的修整,以及深门炼丹师种种海洋味道的养生药膏,硬是把一张师叔脸整回了二四年华,换上柔软纤香的华裳,身为横列中的最年长者,按照规矩,坐在上上位。
议政厅阳光充足,还是那不知道哪位老祖宗制定的规矩,要求上位比下位提前一个时辰就位,于是前一天入夜便就位的他,要等到下一天明,于是一直等到太阳晒的他想睡觉,只是眼皮刚一搭,就有无数蛾人惊梦而来。
有这里前前后后开一堆乱七八糟的会议,倒不如抓紧抓蛾人去呢,糊涂有时也想过那些老头也一定有过热血,但是现在他们对于这些繁杂礼节分外在意,平民眼里个个神仙风范,风度翩翩,在这庄严之所为了鸡毛蒜皮的礼仪小事吵个面红耳赤。
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这种现在不喜欢的人呢?
现在孔狸正陪着倾国倾城的公主一起入场,他的伤门算是八门中最弱的了,也可能是神迹时代之后唯一没有崛起,反倒每况愈下的门宗。
他们的宗旨就是【礼教】,结果一味的退让,导致领地与信民不断地被其他门宗或者官府蚕食,先后选出来的世子,都是彬彬有礼的忠孝之子。可惜单纯的君子是打不过流氓的,这一点在什么时代都是同行的,偏偏有这样死犟的,所以越是示弱,资源越被别人抢走,不收学费教出来的好苗子宁可参加秋试,成为体制里面的人,或者被别的门宗抢走,也不入伤门,剩下来更加迂腐示弱,继续丢人丢地盘,然后继续恶性循环……
孔狸可是个大名鼎鼎的孝子,长老把礼节还有修行传授得差不多了,但是就算他的尊师敬道已经成为全国的道德模范,但是他在最现实最根本的斗法屠魔中,就是欠了些火候。
可能是野性不足,有长老这么说。
现在孔狸用尽君子之道,就差捧着自己的公主入殿。
但是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打怵。略显单薄的瘦高身形,却拥有铁骨钢筋,换上的宽松锦衣藏不住精壮的体格,面上一如既往带着笑,目光交汇,带着挑衅嘲弄。
孔狸被自己的长衫绊了个踉跄,脖子上被罐子勒的旧痕似乎隐隐作痛,竟然是那个冒失小子!也能踏入这神圣殿堂!这该是谁家的大胆奴仆,简直玷污了身上的盛装!
“怎么了?”公主搀他一把,这小小的孩子用彬彬有礼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但是殷勤却又恪守礼教的模样,有时看起来煞是搞笑。
傲独真的是过来游玩的,但是哥哥永远那么忙,现在外面天下方士云集,各位长老隔空听信,连各位日理万机的宗主都已经准备就绪,可以说如此盛会,偏偏少了个最强的长门中颇负盛名的世子;于是傲独派上了用场,镜哲叫他来可不是为了吃喝的,而是世子不得抽身时候来救场的,就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总不能等傲独坐在那像是平时那样瞎说一通吧?于是镜哲看着在几位师叔催促下一遍遍念叨文言敬语的傲独,长门的情报最多最有价值也最厚,可是捧在傲独怀中怎么看都好像随时都会扔出去砸到一片的杀器,傲独被套在丝绸盛装里,念叨着比咒语还拗口的话,万分不自在。
“傲独,我问你,你觉得宁府厉害吗?”
“当然了!那盼宁王可是方道始祖之后最伟大的传奇了,我从小读的听的演义中,十本里面有九本都是以他为主角的,剩下那一本也是他作为灵魂人物。”
“你能不能不要在这么严肃的场合高声宣扬你读过杂书,这样很丢脸你知道吗……”
宁府其实一直都是非常强盛的组织,尽管他们的王早已不在。帝国如果没有宁王,就会继续四分五裂很多年,帝都中坐在龙椅上的也不会是宁王的七弟;长门如果当初没有宁王直接统领,就会一如百年之前那样被当成只知苦修的寒酸弱者,至今也不会是最强盛的门宗。盼宁氏仙去以后,帝君至今坐在王座上,长门依旧是最强大的门宗,宁府仍然是最庞大的组织。
那个没有王在位的王府,依旧强大到令所有人恐惧。
“我只是听到自己崇拜的大英雄的名字很激动……”
“长门当今的意志,其实就是盼宁氏当年意志的延续,如今桀孤继承了长门的意志,便是继承了宁王的意志,如今宁府有意让桀孤继承爵位,最后一步就是要看你在这大会上的表现。”
傲独眼睛睁得大大的,问:“真的?”
“骗你我就变成方块脑袋的狗!”随后镜哲感受到自己灵犀在体内不满地咆哮,但是也顾不得它了。
“那以后我就也是宁王的顺位继承者?在哥哥没生孩子之前?这太棒了!我也能有胡涂兄身边那样的家臣跟着了呗?那可真就太圆满啦!”傲独又眉开眼笑。
镜哲觉得师父还有自己传授给他好多年的天下大义简直被狗吃了,这臭小子脑袋里面已经被吃喝玩乐占据满了,流血流汗着背过多少遍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简直比不上傲独眼里的糖葫芦三串。
不过镜哲却发现傲独已经开始主动默背那些敬语谦辞了,真是满眼鄙弃,但是傲独也满眼鄙弃地看着他说:“别那么看我,我这么认真是为了哥哥成为货真价实的王侯,不是为了冰糖葫芦!”
“镜哲。”有人召唤自己,回头看是休门世子兰俊,认出这长门首徒。
“哦,拜见兰俊王子。”
“哪里的话,我现在是代表休门来的,不是西北域。”西北域的兰巾属国,政教一体,身为兰王之子的兰俊又是地方昌盛的休门世子,赫赫身世,凭谁都要低头。“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推选出来的世子。”
“哪里的话,我这没心没肺所以看起来年轻,实际上年龄跟当今宗主称兄弟都够了,哪里有那当世子的资格,还有咱们为道之人,何必沾染太多的尘俗事务?”
兰俊哈哈大笑,转身和别人继续寒暄,镜哲心思之缜密,道行之深厚,手段之毒辣,处理长门事宜之干练高效,简直让其他门宗的同辈人不寒而栗,望其项背,现在如此谦辞,兰俊悻悻闪躲。
傲独念那些呆板话语已经机械,再难不过从前的天书,几页纸,几个礼节的道理也便成形;撩眼间看到孔狸娃娃,吓得娃娃一个踉跄,傲独却兴奋起来,看到那公主更是眼前一亮。好不容易师叔们教累了,停下来歇息,自己得以脱逃。
傲独大摇大摆拦在孔狸面前,像是街边的小流氓要抢乖宝宝手中的糖,吃过傲独亏的护卫瞠目结舌,他们也是从属地刚刚到这繁华左都,没想到泱泱大城如此之小,小到肇事无踪的流氓又站在面前。
孔狸打开扇,遮住面,连退三步,被他踢过屁股的护卫勇敢地——连退五步,于是步伐小小的乖宝宝孤零零地仰头望着傲独,努力咽下口水,下定决心——
“我是伤门世子孔狸,请问这位哥哥名讳?”这可能是伤门弟子中第一个选择示弱变通来赢得不挨打机会的小君子。
“傲独。”
“傲独,桀孤,桀骜,孤独,孔狸自言自语,请问你认得长门世子桀孤吗?”
“他是我哥哥啊!”
孔狸眼睛惊讶而睁大得好像松鼠:“难怪哥哥你这么强啊!”
“不是我太强,是你身边的那几个太烂了;本来这次大会应该是他来的,有什么事情未能及时赶到。”
“是继位大典。帝都诏令,宁府无主,就要在三个月内解散,否则三边总督就要发兵攻打这无主之府。盼宁氏当初是长门宗主,六军统帅,宁府之主,人虽去,威风犹在,你那哥哥前不久赢了长门内部的世子甄选,不但成了长门的世子,而且还给宁府当了继承人。”
“这么说我也是已经是宁府的第二继承人啦!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哈哈哈。镜哲师兄还骗我,看我怎么搅和这八子盛会,哈哈哈哈!”
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打他门世子的鲁莽小子转眼成了最有权势的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孔狸觉得不可思议,但他还是继续那彬彬有礼,为双方介绍:“这位就是名满西野的公主——”
“你好,我叫锦桐,代表杜门来。”
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藏不住无尽的美,一张娇好又带着骄傲的脸迎着光。
傲独一眼看到她纤细手指上的订婚戒指,然后重新死死盯住她的脸,眼中仿佛闪现当初冰面上的苦练与错骨断筋的疼痛。
孔狸紧张至极,挡在杀气暴涨的傲独面前,心中怒叱:“真是改不了乡野德行,见到这样明媚的姐姐也能如此凶悍。”
“刚才在旁边听言,你是当今宁府新主桀孤的胞弟?看起来身手矫健,笑逐颜开,想必也是个少年英雄,幸会了。”
锦桐深深作揖,秋水般的美眸深沉得看不到底,弯下腰那瘦削的背让所有在场人都怜惜,傲独觉得心与世界在破碎崩塌。
那可是我的青梅竹马,她父亲常常领她到深山中进修,当时的我,浑身骨刺,她说只要我能够像是寻常孩子一样走路奔跑,就与我为妻。
像电闪雷鸣,耀眼明灭之间,那些闪亮的过往,支撑自己挫骨磨节的人,支撑自己奋勇向前的人,支撑自己闯到左都的人,站在面前,冷漠如生人,戴着陌生信物。好多话想要说,所以塞住了,塞到哽咽。支撑自己的真的是如今名满西野的她吗?命运好像谁为你精心布置的闹剧。那些珍贵的交际好像只是别人可以布置的棋局。
“那是谁这样好运,娶了这么美的女子?”傲独苦笑着问孔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