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红
我觉得,我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人。
今天是我生日。正巧母亲让嫂子捎来了一袋“社果”,用野艾叶和糯米粉做的,形状有圆的有船形的,碧绿的颜色和此时窗外的春色接近。在故乡每年的春社日,家家都要包这种果子。三十三年前,就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正在小姨家帮忙包社果,并且吃了两个,突然腹痛,然后就生下了我。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我无法看见,只知道,我和母亲一样,对所有的糯米吃食都不感兴趣,包括故乡宴会上经常在早上吃的麻糍,还有端午节的粽子,我都不喜欢,但对碧绿的社果却情有独钟,非常爱吃。
我对食物的好恶深受母亲的影响,比如吃酒时不吃麻糍和开席时的大块肉,最后上的用于下饭的肥肉更是一点儿不沾,喜欢喝汤,什么蛋汤、肉汤尤其是猪肝汤特别喜欢。只有一种食物例外,就是辣椒,母亲一直不怎么喜欢吃,而我和兄弟们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从小都酷爱吃,但现在因为身体的原因也不怎么吃——我觉得,我越来越像母亲了。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经常与各种各样瓶瓶罐罐的药打交道,那难闻的中药味时不时在厨房里升起,为此我很同情母亲,虽然瘦小的母亲在儿时的我眼里就像慈爱宽广并且无所不知无所不包的大海,但在这点上我一直很同情她,也曾和兄弟们一起善意地笑她把药当饭吃,“舍得吃药,不舍得吃东西”,并且一直对自己的身体颇为自豪,我的身体也的确一直不错。不想近几年来身体却总有这样那样的不适,这次又刚阑尾炎发作,吃了药才好些。这诱人的碧绿的社果也不敢吃,中药对于我也不再神秘和遥远,那熟悉的树根树皮散发出的清香也开始在我的屋子里弥漫,在这弥漫并且包围着我的中药的香气中,我总能看见母亲的身影。
其实,我一直都很像她。十多年前的乡村公路上,十二三岁的我急急地走着,腹中早已饥肠辘辘,那饥饿的感觉和我母亲是多么相似:母亲当年因为时代和家境(当然还有节俭)的原因经常处在饥饿之中,她经常空着肚子从县城中学步行几十公里路回家,有一次竟然因为饥饿昏倒了,外公着急地寻了很久,才在公路边的田沟里找到昏迷中的她。我忽然想起,母亲在年少时因为饥饿早早留下了胃肠疾患,也许这就是她一直不怎么喜欢吃辣椒的原因吧。我当然不是家境的原因,父母都有固定的工作,在村庄里应该算家境好的了,但出于母亲传给我的节俭习惯和“归心似箭”的心理,使我在每周六上午放学后顾不上吃中饭,就背上行李往家赶,由于同样的原因我很少去等那一两趟路过的客车,而经常用脚步丈量镇上中学到故乡的那条乡村公路,母亲在她故乡的大山里练就的脚劲也传给了我,瘦小的我在结伴同行的伙伴中总是走在最前面,他们甚至说我走得比他们跑还要快。在几乎贴着地面的行走中,我仿佛也在贴近母亲,饥饿的感觉一次次变得分外清晰,我仿佛能看见年少时的母亲,也仿佛能看见那时在家中等我归来的母亲。看到故乡的房子我就心安了,看到母亲的身影我的心彻底放松下来,瘫在椅子上等着母亲给我做香喷喷的蛋炒饭,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吃过的最美味的饭食。
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中,唯一值得骄傲的便是年少时优秀的成绩,而这也得益于母亲的遗传。母亲那个年龄的乡村妇女很少有人上过学,她虽然出生在读书风气浓厚的婺源,但以外婆家当时的情况也是不可能让母亲去上学的,母亲就自己跑去学校报名,老师为她热切的渴望所感动,不辞辛劳,翻山越岭到外婆家中劝说。就这样,靠着自己的争取和老师的劝说,母亲终于迈进了学校的大门。有几年母亲还带着年幼的小姨一同去上学,外公长年在外谋生,外婆要外出干活,小姨没人带,这也是经过老师同意特别批准的。母亲深知读书机会来之不易,学习认真勤奋,加上天资聪颖,成绩一直很好,每门功课成绩几乎都是5分(相当于现在百分制的90分到100分),初二时还因为成绩优异被选拔和初三的学生一同参加中考。母亲当然想考高中再考大学,但外公不同意,一定要她报考师范,母亲为此在床上躺了三天,最后还是无奈地听从了外公的安排。可母亲一跨进师范学校的大门,外公就因病去世了,很多人都说外公有先见之明——也许是外公对自己的身体有先见之明吧。母亲在悲痛之余也感到庆幸,虽然失去父亲的她此后的求学之路更加艰难,经常捡别人用过的纸张在反面打草稿甚至写作业——母亲说这也是她的字变得潦草的一个原因——但因为师范不需要什么费用还有补助,她得以继续完成她的学业并参加工作。如果去读了高中,那是肯定要辍学回家的。我当然比母亲幸运得多,学习无忧,生活亦无忧,但和母亲一样只想读高中然后读大学。中考那年实行的是“一条龙”政策,即报考中专不会影响重点高中(那时都是中专分数线高于高中)的录取,班上女生几乎都同时填写了中专志愿,包括成绩中等和偏下的,当时成绩在前几名的我却只填写了高中学校的志愿,虽然中考成绩大大出乎人意料,比我平时成绩低了很多,但还是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高中以后我的成绩却不知怎么就不行了,尤其是高二以后,特别是理科,而我偏偏选择了读理科,连最终让我下决心读理科的物理,高三以后也不怎么行了,生性怯懦的我拒绝了别人的帮助也拒绝复读,高考时只考取了一所中专,也义无反顾地去了。母亲对此没说什么,但我想母亲心里一定是有遗憾的。我最终选择读理科时,回家征求了父亲的意见,没有问母亲,她正好不在家,不过我想就是母亲在家可能也不会说什么,她一向是让我自己做选择的。我知道父母都对我寄予厚望,但我却让他们失望了。
母亲个子矮小,且瘦,近来越发地瘦了,让她总疑心自己有什么大毛病,虽然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查出什么。听说母亲年轻时曾经胖过,我看到过一张我们兄妹小时候和母亲的合影,我当时不知什么事很生气,嘴巴撅得老高,一脸不高兴地一个人站在一边,母亲抱着小弟坐在凳子上,两个哥哥站在她身后,母亲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也可能是照相的师傅按动快门时母亲眨了眼睛,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胖,身子也是。小弟胖嘟嘟的很可爱,我那时也挺胖的,我还记得小时候人们喊我“胖子妹仂”,上中学后好像就没有人喊了,大约瘦了些吧。参加工作后一位同学的姐姐仍叫我“胖子”,现在就只有我家老公和女儿说我胖了,因为他们两个都是瘦子。不过不论何时我一直都比母亲胖,但这两年遇见以前的熟人,总听他们说我“瘦了,瘦了”,我最终还是要和我母亲一样的。母亲个子矮小,因此我在小学时就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经常和她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村里人见了都说我们像姐妹俩。现在我女儿小学还没毕业,也快有我高了,我也喜欢和她勾肩搭背地走在一块,很多人见了也都说我们像姐妹俩,我听了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又恍然看见我搭着母亲的肩膀走在故乡的巷道上。
前几天,我陪母亲去逛街买衣服,是给伯母买。在一家一家服装店里,在一件一件衣服面前,母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种不知所措是我多么熟悉的呀。记得从来没有自己买过衣服的我在一个山区小县实习时被几个同学强拉着上街,试穿了一件又一件衣服,那感觉简直就像被当猴子耍一般——如今自己也会一个人或者和家人、同事朋友去逛街买衣服,但那种不知所措仍然会一次次从内心深处涌上心头。也许是因为自己个子矮小相貌平平,也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就艰苦朴素(儿时的我看到父亲出差给我买的新衣服竟然会不高兴甚至拒绝穿,只喜欢母亲给我买的书),对穿衣打扮没有感觉——总之都是缘于一种自卑。自己买衣服都这么不知所措,给别人买衣服就更把握不定了,所以我很少给人买衣服,包括自己的父母,甚至他们六十大寿时我也只是给钱了事。我的母亲则年年过节时都要给我和兄弟们的孩子买衣服,但她以前总叫上在城里的一个阿姨陪她去挑选,后来又叫上大哥的岳母,现在就总叫上我们带着小孩一块去试,我知道,她把握不定。这次给伯母买衣服她叫上了我,却不知我和她一样,望着母亲的白发和她的不知所措,我心里一阵难受:母亲都老了,我怎么还是这样没一点儿长进,不能让母亲有所依傍?
母亲的白发很早就有了。当然这也可能有遗传因素,舅舅和弟弟也都年纪轻轻就有了白发。如今母亲的白发似乎反倒少了许多,可当染发剂褪掉后,那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头灰白更令人触目惊心,我的心也每每掠过一阵阵伤感。这两年母亲不用染发剂了,说看到书上说那东西伤头发、伤身体,我以前就说过她不听,不过母亲这样满头白发还真有些让我不习惯,原本看上去显得年轻的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现在是一头乌发,短短的,可一位同事在仔细看过我的头发后,却说我这样的头发老了会很容易变白,我想到那时我就真的和母亲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