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属羊。“男属羊,黄金堆屋梁,出门不必带口粮;女属羊,命根硬,克夫克爹又克娘”,还有“男属羊,出门不用带口粮;女属羊,家里没有隔夜粮”,等等。同是属羊,对比的反差如此之大,这不是性别歧视是什么?类似的俗语,还有“男子属羊亮敞敞,女子属羊守空房”。
这种说法是怎样产生的?清代翟灏《通俗编·直语补证》引明代江元禧《耳目日书》谚云:“女子属羊守空房。”有种解释说,民间流传“眼露四白,五夫守宅”的说法,讲女子“眼露四白”不是好面相。羊眼据说是“露四白”的。这与女属羊根本没有关系。可是,多事的人偏要将羊与属羊者对接,把女属羊说成是不好的属相。
与女属羊相比,女属虎的不被看好,容易给予解说。封建时代的旧观念,主张男尊女卑。夫权在上,社会认为是正常的。倘若家庭里出现了女主人颐指气使的情况,以社会观念的尺子来衡量,便被认为反常。旧时有个词叫“惧内”,女尊男卑是另一种不平等,当然也不好;但旧时代对于“惧内”的嘲弄和夸张,其实不尽是“惧内”而成病态,倒是社会男尊女卑观念的一种折射,一种病态的反映。在这种封建观念之下,产生了对于女属虎的偏见。
“惧内”的那个“内”,被称为“河东狮子吼”,是文人所用的。那个“内”,在平头百姓、黎民大众的口语中,则有一个更形象的贬称,叫她“母老虎”。汉语词汇里,没有“公老虎”,却有“母老虎”。这在隐而不显的层面上说明,“公”即男人尽可以老虎大发威,你发威了,也没有人讲你“老虎了”,因为男尊,本该如此;“母”即女人,你可不能发威,你若发威———“老虎了”,那就违背了本该遵循的女卑,人们不仅要讲你“老虎”,还要在前边标上个“母”字,很有贬义以至近乎骂人了。由“惧内”之“内”,到“母老虎”之“母”,再到对女属虎的偏见:关于虎属相的一个荒谬之说,就这样付诸流传了。
旧时合婚,对于女方属虎的禁忌,诸如“虎进门,便伤人”之类谬言,流传很广。有分析认为,这种俗信大约直接出自于民众的畏虎为患的心理,是把属相为虎的女子当成了真的能伤人害命的“猛虎”了。由于老虎总是夜间出来吃人,所以对夜间出生的属虎女子,忌之尤甚。并进一步分出“上山虎”和“下山虎”,前半夜出生的,谓之“下山虎”,后半夜出生的谓之“上山虎”,认为“下山虎”比“上山虎”更厉害。因为“下山虎”是下山找食吃的,所以一定要伤害人;“上山虎”找食回山,吃饱了,也许不再伤人了。这种奇谈的根源,在于古人畏虎为患的心理,此一分析有道理。然而,不可忽略的是,它还与男尊女卑的封建观念有关。家庭中,“大男子主义”被认为天经地义,男人凶一点不被旁人责怪,女人脾气凶,就成了泼妇恶妇,成了“狮子吼”、“母老虎”。由此可见,对于女属虎的偏见,实在是一种性别歧视。若不然,为什么旧时婚姻忌讳女属虎,而不怕男属虎?忌讳女属虎,在新生儿取名方面也有表现。由桑耀华整理的《镇康县大寨乡德昂族社会调查》说,初生儿不论男女均以生日那天的生肖为乳名,生日属什么就以什么为名,男孩前面加“阿”。如,鼠日出生,女孩称及查,男孩称阿查;牛日出生,女孩称立包,男孩称阿包;兔日出生,女孩称卯,男孩称阿卯,等等。唯独逢虎日的女孩要“违例”,逢虎的男孩称阿衣,女孩则不以生日属相取名。
“母老虎”之说,就组词而论,是很具表现力的;若探其文化之根源,似还另有来头,那就是二十八星宿的尾宿与十二生肖中寅虎存在一种重合关系。
尾宿为东方青龙之尾,由九颗星组成。《史记·天官书》言“尾为九子”,唐张守节《正义》云:“尾为析木之津,于辰在寅,燕之分野。尾九星为后宫,亦为九子。星近心(宿),第一星为后,次三星妃,次三星嫔,末二星妾。……若明暗不常,妃嫡乖乱,妾媵失序。”要点有二:其一,尾宿“于辰在寅”;其二,“尾九星为后宫”,它是关乎皇宫里那些女人的星。
依古老的观念来看,尾宿可以说是后宫的星,是女人的星,是女人养育后代的星,而它的“于辰在寅”,也就与生肖寅虎连在一起。并且,与这“于辰在寅”相关联的,是二十八宿神的尾宿之神———尾火虎。这尾宿、“于辰在寅”、尾火虎,女人的保护神;然而,倘若妇人生年再属虎,“虎气”未免过重,旧时谈婚论嫁女忌属虎,这大约是这一陋习形成的一个原因吧?
七、生肖“属性”说
画家溥心畲画过一组《十二生肖人物》,以长相排出十二生肖,鼠形人尖嘴瘦腮若鼠,龙形人器宇轩昂若龙,马形人长脸大颊若马,猪形人肥头大鼻若猪;又标有文字:“鼠形人盗窃”,“牛形人刚直”,“龙形人威重”,“马形人憨愚”,“狗形人贪残”,“猪形人庸惰”,等等。虽是以长相论性格,却反映了一种有“生活依据”、但实在没有什么道理的联想。这是将对于动物习性的概括,转移为对不同相貌特点人的评论。因为人的五官特点与动物习性毫无关系,所以“鼠形人盗窃”之类说法,以及上述“生活依据”也就是根本靠不住的。
还有一种说法:属鼠,秉性聪明;属牛,百折不挠;属虎,傲视群雄;属兔,气质优美;属龙,充满理想;属蛇,敢于挑战;属马,开朗积极;属羊,温顺坚强;属猴,聪明灵活;属鸡,先知先觉;属狗,诚实和蔼;属猪,冷静豪放。这显然是将人们对动物的印象,移来说各种属相的人。这样的比附,是不可以当真的,因为它其实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联想。
然而,这种联想又是很容易发生的。正是这种联想的错,把属相变成“属性”,生出许多生肖迷信的说法来。
童稚的游戏,有孩子对小伙伴说,“我属虎,是山中的大老虎”,然后学着虎口大张的样子———喊一声“哇”,来一个“虎啸风生”。由幼儿游戏时的属虎扮虎,到大人们视属虎若“老虎”,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两者间却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自娱自乐的童趣,后者为无中生有的迷信。这就引出了这一小节的话题:别把属相变成“属性”。
北方一些地方,人们说“属相”,习惯于发音为“属性儿”。“属性儿”其实说的是“属相”,“相”儿化韵,读走了音。
属相不可能成为人的“属性”。“上山虎”、“下山虎”之说,将属虎人比拟为虎,把属虎说成了“虎属”,是毫无道理的。我国一些地方存在忌属虎人的风俗,20世纪50年代台湾《基隆县志》载:“产儿忌肖虎人来探视”;“寡妇及肖虎者禁入洞房”。此忌为何?1958年台湾《彰化县志稿》写道:“肖虎之人,俗称‘大生肖’,因虎性粗暴,例如婚姻、产儿等忌视之,上继免得夫妇不睦,或致不生孩子。”比鼠比兔,老虎是“大生肖”。但风俗所忌,倒不在于其“大”,而是着眼于“虎性”,这是怕被属虎者的所谓“虎性”,惊吓了婴儿、冲犯了新人,甚至将婚后不育、夫妇失和等烦恼事,也归咎于属虎人的探视,这真是毫无道理可言的迷信。
此类迷信也影响到日本民俗。日本诸桥辙次在《十二生肖趣谈》中谈到这种情况,举例以言:“今年是鼠年,而鼠有嗜啃的特性,于是认为今年出生的小孩也有这种性质。而来年如是猴年,所生的孩子就较聪明敏捷,身体轻巧者居多。虎年不好。丙午生的女孩性情刚烈如燃烧之火,会克死对方,又有火灾之虞。诸如此类的迷信层出不穷。”属鼠而嗜啃、属猴身敏捷的说法,都基于生肖的联想,其实是毫无道理的。
将本无关联的两种事硬扯到一块,把本没有任何道理的比附说得煞有介事一般,生肖迷信表现得很典型。对于这类迷信,就是在旧时代,也有直指其谬的明白人。清代小说《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便说理透彻地表达了真知灼见。小说第十二回,唐敖和多九公游君子国,君子国两位宰辅纵论天下俗弊,对生肖迷信一通抨击:“尤可笑的,俗传女命北以属羊为劣,南以属虎为凶。其说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于羊?寅年而生,又何至变为虎?———且世间惧内之人,未必皆系属虎之妇。况鼠好偷窃,蛇最阴毒,那属鼠的、属蛇的,岂皆偷窃、阴毒之辈?龙为四灵之一,自然莫贵于此,岂辰年所生,都是贵命?此皆愚民无知,造此谬论,往往读书人亦染此风,殊为可笑。”《镜花缘》对生肖迷信的批判,可谓痛快淋漓,并且触及到这类迷信的要害,这就是:“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于羊?寅年而生,又何至变为虎?”生于未年,属羊只是未年的符号,不该比拟为羊;生于寅年属虎,虎不过是寅年的符号,人不会因为属虎而沾染“虎性”。属相只代表年份,并不能表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