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人有一个”
“全国十二个,人人有一个”。这是一个谜语,且是“国际”谜语。1971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谈判中日邦交正常化问题。相传,田中在访问期间曾出这则谜语,请中国总理周恩来猜。周总理听了开怀大笑,脱口而出:“十二属相。”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历史上受到中国文化多方面的影响,十二生肖纪岁在日本广泛流传,便是民间风俗方面的例子。中日两国领导人间这一段逸事,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话。
生肖十二种,每人一属相,形成一道民俗风景线。以生肖表示生年,最常用的一个字是“属”。《北史》载有一封家信,信中写道:“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第二属兔,汝身属蛇……”这虽是一封代笔信,但写得挺有母子亲情。八十岁的老母,说起三个孩儿,以属相说年岁,“大者属鼠,第二属兔,汝身属蛇”,言语间沁着浓浓的母子情,和家庭生活的气息。
属鼠的老大比属兔的老二大了三岁,属兔的老二又比属蛇的老三年长两岁。这种语言方式,在民间广为习用。明代小说《金瓶梅》第十三回,描写西门庆问李瓶儿年岁,李瓶儿答道:“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李瓶儿又问西门庆妻子年岁:“他大娘贵庚?”西门庆答:“房下属龙的,二十六岁了。”问年岁,先报属相,小说反映了明代人的习惯。
清代小说家蒲松龄写狐写鬼,用的却是人间生活的积累,比如《聊斋志异》的名篇《婴宁》,描写王生见婴宁,婴宁鬼母说婴宁十六岁,王生便讲小于自己一岁,媪紧接着讲:你十七岁,该是庚午年生,属马吧?这种民间惯常使用的语言方式,也许因为太大众化了,便有自以为高雅的人士,投来白眼,斥之以“俗”。清代王应奎《柳南随笔》记作者的亲身经历,有人去拜谒高官,自称属狗,成了笑柄,只因场合不对,语言环境不对。尽管如此,那个自言“属狗”的人真该被讥笑吗?王应奎持反对态度。他在书中故意以生肖表示年岁,历数自己四个儿子属某属某。就有人私下里提醒他:您是读书人,为何用语那么“鄙”?王应奎翻书找出《北史》中母亲写给儿子的信,以证明属鼠属蛇的说法,有经可引有典可据,并不“鄙”。
每人都有属相,讲年龄的大小而言及生肖,绝不会被认为节外生枝。《唐国史补》记有趣事一则:贞元年间,董晋任宣武节度使,朝廷派陆长源任行军司马辅佐董晋,韩愈则为推官。韩愈幽默,他听到有人讲年龄悬殊,资历辈份,不以为然地说:大老虎、小老鼠都可以同列于十二相属,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十二相属即十二属相。韩愈的话,以十二生肖说资历差别,表现为巧妙的调侃,一时成为佳话,十天里由汴州传及长安。
生肖与生俱来,相伴终生。人们不会忘记自己属什么,就如同不会忘了自己姓何名谁。相逢问年岁,答以属鼠,答以属牛,言者闻者自有一种默契,这沿袭为风俗。当代作家汪曾祺写过一篇不足千字的微型小说,题目为《去年属马》。作品讽刺“文革”中的红人———一个幼时流浪、不知父母是谁的“全无文化者”,有三个情节:他分不清石油、食油,听说大庆油田出油,欢呼“吃炸油饼可以不交油票了”;他闹不清“文革”时事,说刘少奇改名叫“刘邓陶”了;再一个情节,当年他做俘虏,成了“解放战士”,人事干部为他填表,问岁数,他答不知道,又问:“那你属什么?”他答:“去年属马。”———一个人生于午年而属马,那是他一辈子的属相。“去年属马”,难道今年就不属马了吗?小说以夸张的手法,勾勒出一个浑浑噩噩的人。作品中“去年属马”的细节,对于刻画人物,可谓精彩之笔。这一情节的前提,是生肖知识实属人生最基本的常识。对于与生俱来的属相,一个成年人闹出那样的笑话,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像是童谣,又像“一二三四五”,在数数。这样的文化熏陶,人们大多在幼儿启蒙时期已得到了。由此,也就知晓了自己属相的左邻右舍,前后位置,晓得了我的生肖与他的生肖、你的生肖,在这个纪岁序数系统中的相互关系。说属相,知年岁,需要具备这样的常识。
二、生肖本命说
人人一个属相,带来本命之说,风俗中便有了本命年。《唐语林》记唐宣宗“本命在寅,于属为虎”,讲的即是本命年风俗。
属鼠属牛,属虎属兔,自古便有人将生肖动物与人的性格命运等联系起来。为这种联系起了重要作用的,就是生肖本命说。
因为本命、因为属相,而关注、喜爱某种动物,本无可非议。属龙的孩子说一句“我属龙”,做出游龙蜿蜒的样子;属兔的孩子说一句“我属兔”,两手举在头上,模仿两只耳朵竖起来;属鸡的孩子学着雄鸡啼晨的样子,“喔,喔,喔———我属大公鸡”,这不是很有童趣吗?一个孩童,为了了解自己的生肖,对小耗子多了几分好奇,甚至产生小老鼠挺可爱的联想,同样是蛮有童心的。不属鼠的小伙伴,不也在唱“小老鼠,上灯台”吗?属鼠的、不属鼠的成年人,不也在讲着“老鼠娶亲”的传说吗?然而,倘若弄假成真,真的把生肖动物视为关乎身体发肤的“本命”,甚至作茧自缚,那就走向了荒唐。唐代柳宗元的寓言《永某氏之鼠》曾经写到,某人因自己属鼠,固执地不养猫,以至他家成了鼠的乐园。这样的属鼠人,受“本命”之累,大概是有悖于多数人的思维常理的。
尽管柳宗元的《三戒》是广为流传的名篇,“永某氏之鼠”的“本命”笑话被广泛谈论,可是历史上却又总有人宁愿做“永某氏”那样的属鼠人。《清稗类钞》载录这样的故事,开篇写道:“其家主人自以子为本命,肖鼠也,乃不畜猫,见鼠辄禁人捕。”这是盐城一户姓何的人家。他家老鼠成群,不怕人,每天里跳梁出入。后来房屋几易其主,一户梁姓人家以滚烫开水灌鼠穴,根除了鼠害。
属鼠不养猫,典型地反映了生肖本命说的影响。此外,前面所介绍为属相编织的“出生”奇谈,诸如午年生子而梦马、羊年生女而梦羊之类,同样反映了生肖本命说的影响。
梦生肖,梦本命,为诞生编织奇谈的那样一种思路,只需稍作转向,就可以为亡故编织出同样离奇的故事。宋代洪迈《夷坚甲志》讲,属马人贾某梦见一匹怪马,十三条腿,惊异之中梦醒。事有凑巧,十三天后贾某病逝。于是,有人想到他“生于庚午”属马,把他梦马说成是不祥之兆。
有些意外之事,如与生肖扯不上关系,迷信的人可能会做出其他附会之说;如果恰巧与当事人的“本命”沾边,由迷信的人来讲,很可能那文章就做到他的属相上去。譬如属马,遇上了惊马,便会有人来说他的“午生”。宋代方勺《泊宅编》一连说了两段惊马事例:许几受命出京做官。到任后不久,一日拂晓之前外出。黑天朦胧之际,军卒之声惊了许几的坐骑,狂奔直到天亮,许几扒鞍拽缰,以至于双手流血。人惊出病来,随后又被贬谪,不久殒命。另一位陈与义,乘马朝拜,马惊,这被说成是他的身亡之兆。其实,在那个年代,人们以马代步,天下有那么多人骑马,以概率而言,他们中十二个人里即有一个人属马,不属马的人惊了马也许会另有议论,凑巧出事的人属马,本命说就会冒出来。
唐玄宗成为落荒而逃的皇帝,宫廷内外的原因很多,本命说抓住不松手的,只一条:李隆基属鸡,却偏偏好斗鸡,这不是好兆头。
宋代《夷坚志》记,政和年间颍州沈丘主簿穆度,赴宴不吃鸡。主人让,穆度推,推让再三,穆度言说原委。原来,穆度曾痴迷于斗鸡之戏。斗鸡时,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中,就如同赌徒。他甚至虐待失败了的鸡,拔羽泄愤,全不顾鸡的死活。这在心理上留下阴影,以至梦见自己被小鬼所逐,追赶着他,到阴间去算账:“你生于酉年,以鸡为相属,何得残暴如此?”这个噩梦,大概让穆度吓出一身冷汗。这其实是愧疚感、负罪感导致的梦境,属于“梦是心头想”。穆度没有忘记自己属鸡,也就有了梦中的那些情节。经此噩梦,再不敢斗鸡,甚至不肯吃鸡,以示悔过。这位古人受到生肖本命说的影响,又曾虐待鸡,使得他有了那场令他惊心动魄的梦。
当然,对于本命说,也应采取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态度,不加分析地一律斥之为“迷信”,似乎有失于简单化了。就说因为属相而拒绝相应的肉食,其心理是多样的,有的人是因为迷信,有的人则不是,或者说主要的不是因为迷信。穆度的十年不吃鸡,起自那场噩梦,含有对斗鸡的悔过。有的属羊人,不食羊肉成了习惯,其中自然包含本命迷信的因素,但他的忌口,其实是出于对属相的一种“自爱”情结。对于这种情结,似乎没有必要一定要指斥为“迷信”。
还有孝子的例子。据《宋史·赵汝愚传》,赵汝愚的父亲赵善应“性纯孝”,母亲怕雷声,大雨天赵汝愚不忘照顾老母。寒夜远归,到了家门口不叩门,怕母亲受惊,他宁肯露天坐至天明。有了以上铺垫,来看他的忌口,应该说那主要表现了一种敬老情怀,与迷信的关系不大。他母亲属兔,赵汝愚终身不食兔。
十二生肖及生肖本命说是旧时代的产物,它们带着封建迷信的糟粕而来。新时代科学昌明,社会的任务是丢掉生肖文化中的糟粕,而不是丢掉十二生肖本身。对于生肖本命说也该作如是观。
三、帝王的本命笑话
元朝仁宗皇帝生于公元1285年,论天干地支,是乙酉年。按照元代的纪年方式,这一年可以径称鸡儿年。元仁宗即位数年之后,忽然降旨,在大都城内禁止倒提鸡。圣旨一下,臣民们只得依旨而行,卖鸡买鸡,不管是活鸡还是宰过的鸡,只能捧着抱着,一时形成奇观。原来,是属鸡的元仁宗让鸡沾了光。近人陈其元《庸闲斋笔记》中罗列“迷信生肖笑柄”,说到此事。
生肖迷信与封建王权相结合,元仁宗对自己的属相呵护有加,皇权加愚昧,闹了个大笑话,令人禁不住要说一句:荒唐。
可是,在旧时代里,偏偏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闹这样的笑话。元朝以前,宋有属狗的皇帝禁止屠狗;在元以后,有属猪的明朝皇帝禁止杀猪。
禁止屠狗的是宋徽宗赵佶。宋代朱弁《曲洧旧闻》载:朝臣范致虚上言:“十二宫神,狗居戌位,为陛下本命。今京师有以屠狗为业者,宜行禁止。”宋徽宗采纳,还赏了钱。不仅禁止杀狗,连天下养狗一事也禁了。无狗何以屠?可谓禁得彻底。然而,朝廷中毕竟还有并不糊涂的人,站出来唱反调:“神宗属鼠,当年并未禁止养猫呀!”这才作罢。
明代有位属猪皇帝禁养猪,结果出现祭祀时无猪可用的情况。这事发生在明武宗朱厚照时期。明代《万历野获编》记载这一禁令:“养豕宰猪,固寻常事,但当爵本命,又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即将豕牲不许喂养及易卖宰杀。如若故违,本犯及当房家小,发极边永远充军。”这禁令看来是起了作用,同书记:“禁杀更有可笑者,如正德己卯,武宗南巡禁宰猪,则民间将所畜,无大小俱杀以腌藏。至庚辰春祀孔庙,当用豕牲,仪真县学竟以羊代矣。”关于晚清的一位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民间也有类似的传说。慈禧属羊,当年宫中演唱《玉堂春》,出场散板有一句:“羊入虎口,有去无还。”慈禧听后大怒,喝令停演。以后,为了避免冒犯“圣讳”,这一句改唱为“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慈禧属羊的故事,还有一段改地名的传说。颐和园东南隅,有个六郎庄。相传,慈禧在万寿山上看到一个小村子,问太监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得知叫六郎庄,慈禧很不高兴。她属羊,“六郎”谐音“六狼”,有六只狼与她这只羊遥遥相对,她感到了难以容忍的威胁。于是,下令改名为柳浪庄。可是老百姓不听那一套,仍旧管那小村子叫六郎庄。
传讲这类故事,人们所要表达的,是对迷信观念的嘲弄,更是对封建专制的讥讽。
四、本命年趣谈
明代小说《金瓶梅》第四十六回,吴月娘请乡下进城“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卜卦,告诉人家:“你卜个属龙儿的女命。”那婆子说:“若是大龙儿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吴月娘说:“是三十岁了。”那婆子所说的“大龙儿”、“小龙儿”,不是辰年生属大龙、巳年生属小龙,而是指同为属龙,差了十二岁这样一种情况。这就是民间所谓“一巡”。
属相十二年轮一回,本命年自然也是十二年一遇。这十二年的周期,民间有个计年单位:巡。如说“都属龙,比她大两巡”,是讲两人均为辰年出生,相差二十四岁。巡,以动词做如此一个量词,表示岁月十二年一复始的流转,真是绝妙之至。宋代苏辙《守岁》诗:“於菟绝绳去,顾兔追龙蛇。奔走十二虫,罗网不及遮。”十二虫即十二生肖。诗人想象十二生肖你来我往,交班接班,简直如一路小跑那样来去匆匆,挡也挡不住。一个“巡”字,正得此韵味。巡,即好像在描绘十二生肖依次登台值岁的过程,又好像在形容时光用了十二个春秋,完成对于十二种属相的一次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