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
我有一位四川朋友,他的年纪今年快七十了。年纪虽有了这么大,他的心还是年青。因此他倒欢喜同青年人玩在一起。谈风月,谈电影,谈女人,他同我们年青人一样谈得有劲。他虽是四川人,在外面奔波了几十年,中了举人,做过多年的官,教过书,最近才回到成都。我同他认识,是五年前在安徽大学教书的时候。他那时也寄居在安庆。他在文学上的表现,是词和曲,在学问上的研究,是金石学。他的嗜好真是不少,却不是饮酒打牌那一类的普通嗜好。他欢喜的,是刻图章,买印泥,收集古本书,和古代的砖瓦。一个砚台,一条墨,一只磁瓶,到了他的手里,必得要费他一点多钟的工夫。摸来摸去,有时候用口呵着气,有时候用他的指甲敲着,尖着耳朵听声音。弄了半天,他说这是什么时代的什么地方的东西,可以值多少钱。所以我们在小古董店里找到一件东西想买的时候,必得找这一位老先生去鉴定一番。对于这件工作,他从不辞劳苦,总是高高兴兴地同你一路去。不管路程有多远,不管这件事于他本身有没有好处。
我有四年多没有见他了。但我也常想起他。因为他的人生趣味,不容易使我忘记。这一次突然在成都遇面,“他乡遇故人”,真是充溢着欢喜之情了。
成都并不是他的故乡,他的家在川南的一个小县里,因此他在成都的朋友也就很少。下了课没有事的时候,我们时常会面,一谈便是几点钟。他的脑袋,真好像一部辞典,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够记得那么多的东西,无论古代的或是近代的。有一天晚上,我们不知怎的,忽然谈到《老残游记》这一本书,他忽然叹息地说:
“我这位朋友,实在是一个大有作为的人,想不到他是那样结果的。”
我听了一惊,便抢着问他:
“老残同你是朋友吗?”
“老朋友哩!”
我听了真是高兴极了。刘铁云先生我一向就欢喜他,他的见解和文章我都欢喜。平日我在旧书店里跑来跑去,总想找着一点关于老残的作品,可是从没有发现过。这次听见他同老残是朋友,想从他的谈话里,知道一点老残的生平事迹。
“老先生!你这位朋友我很欢喜,请把你和他的关系,讲点给我听听。”
他高兴得很,饮了一口茶,便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我同他认识,是我中了举人,预备到北京去会试的时候。那时候我住在上海一个朋友的家里。没有事,便时常到旧书店里去看书。那时南京路的后面有一条街,叫做铁马路(不知是不是现在的北京路),有一个书店叫做慎记书庄,便是刘铁云开的。我是在慎记书庄里了认识他的。因为我常常到他店里去看看,渐渐地熟识起来。便成了好朋友。
“他是一个圆脸,眉毛浓得不得了,两只眼睛很有力。就是耳朵太小。他自己懂得看相,说他的耳朵太小,晚年一定要遭祸的。他当时最欢喜收藏古板书和那些考古学的材料,他的钱大半耗费在这一方面。当时我有一位老师收集了不少的龟甲文的材料,由我从中介绍,全部卖给他,他那时对于研究龟甲文,正发生着浓厚的兴趣。他后来出了一本书,便是《铁云藏龟》。我同他在上海相熟的时候,慎记书庄已经是不能维持了。后来他把这书庄顶给旁人,只得到两百银子。以后他丢开书生意不做,便摇着串铃做医生。他由江苏到山东,一路走到北京,便在北京住下了。他在山东的生活,在《老残游记》里写得很清楚。
“我在北京同他住了三年。是从戊戌到庚子。他的房子在半壁街,是一栋有两个大院子的七重房子。这房子就在大刀王五的隔壁。大刀王五这人你恐怕不大清楚。在北京住过的人,都会知道他的。他是当时的一个大侠客,飞檐走壁,本事真是好得很。他并没有正式的职业,开一个镖房,专替人保镖。同时他很有一点武松、林冲们的气概,喜欢打抱不平。他的宗旨,是除暴安良。刘铁云的思想,实实在在是一个维新派。他提到满清的政治,就愤慨得很。对于当时维新派的六君子,他是满口称赞的。
“铁云住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几个人最相好。我们一见面,便同着到元兴堂去吃饭。元兴堂是一个回教馆子。因为大刀王五的女人是回教徒,所以我们总喜欢到这个教门馆子里去吃饮食。当时有许多外国人同刘铁云来往。我有时也问他同洋鬼子们干些什么。他说是替他们买古董。在他住的那一栋七重的大房子里,每一间房子都摆满了佛像。高的有五尺,小的小到一寸两寸,有木的有铁的有铜的也有玉石的,有清代的,也有明代的或是明代以上的,大大小小他收集了五千多个。这些都是很值钱的东西,我当时曾替他那栋屋子题过一个名字,叫做万佛堂。可惜到义和团起事的时候,那栋房子和那些佛像,都被火烧光了。大刀王五也在那一次事变丧了身。大刀王五的死,刘铁云伤痛到了极点。
“铁云无论到什么地方,身畔总要带几部宋板书。有一部宋板的《南华经》,他最欢喜,是他的随身宝。这本书他读得最熟,他一生的人生观,也受了这部书很大的影响。他的书上都有他的图章,有时也加圈点,有时也加眉批,字体写得端端正正的,不知道那些好书,现在都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很欢喜同寡妇讲交情。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住到半年一载,他必得筹办一个秘密的小公馆。这小公馆必得是他的好朋友才可以出进。他在北京的小公馆,我去过好几次。他同普通人应酬,是在他自己住的那栋公开的房子里。这一点秘密,就是他的家庭,也无从知道。他高兴的时候,便向朋友宣传他的寡妇哲学。他还写过咏寡妇的诗,不过他一写下来,随即把稿子毁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两句:‘雨后梨花最可怜,飘零心事倩谁传。’这两句诗当时朋友们都说他好,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
“他也欢喜叫姑娘,可是他自己说他从没有同姑娘们睡过。他叫起姑娘来,一次总是十几个,莺莺燕燕,坐满一房,唱的唱,闹的闹,到后来每人赏些钱就走了。
“我是庚子年离开北京的。临走时我们约了在南边会,但是以后我就没有同他见过面。他从庚子年以后的生活,我也就不大清楚了……”
我这位老朋友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他仰着头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好像是在思索什么的样子,我望着他头上那些全白的头发和胡须,不知怎的感到了一种轻微的伤感。
载《宇宙风》第11期(1936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