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瀛①
①即李震瀛。
我读了《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二期“辜鸿铭特辑”,令我发生无限的感慨!我觉得学文学的人万二分可怜。
我现在要叙述我的老师、中国的幽默老前辈辜鸿铭,他不但〈是〉幽默的老前辈,并且是中国留学生的老前辈!辜鸿铭究竟是什么人?我在“北大”,由民国四年至“民七”到了毕业,差不多没有一天不同他见面!所以知得他也很清楚!他常常同我们广东人说“丢那妈”,又说只有广东人才遗留了中国民族的真性情——节气,刚烈……其他各省都是不及的! (这些话或者是不对的!我们广东人也没有自知之明!)他常常很喜欢说笑话,大概老人家的性情有些类似小孩子吧!
我们由民国以后来看辜鸿铭,他委实在表面上是一个顽固者!他背后拖着小辫子,身上穿了“乾嘉道”间长袍马褂,头上又戴着陈旧的破帽,脚上又穿着布靴,统统是肮脏的、龙钟的状态,委实令人讨厌和可笑!不过我们小心考察他的日常的生活和已往的事迹,就觉得他是一个维新派!只是走投无路,潦倒一生,弄到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开倒车,说假话,良心上一定觉得非常痛苦!他自少生长在异国,如庇能、香港、檀香山……后来又到苏格兰爱丁堡去,得了文学硕士。他说得很好的广东话、福建话、上海话、北京话,……他又精通英德法各国文言;希腊、拉丁等死语,也可同他人谈话。(当时有一教拉丁文的德国教授,也常常同他说拉丁语。)听说他总共懂得九国文字。不过他的著作还有许多译本寄给他,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国文字;又听说他讨了一个日本姨太太,他的日本话也很好!
他平生很怕老婆,所以他告诉我们:“老婆不怕,还有王法么?”这是他的幽默。他常常叫我为Marchist,他也以Monarchist自居,因为他是一个复辟党。他在宣统的复辟傀儡怪剧开幕的时候,他曾经做过外部侍郎。他在蔡孑民先生辞“北大”校长的时候,他也跟着别人主张挽留,欢迎复位;人问他的缘故,他说:“因为我赞成蔡先生复辟!”后来,他因为意见不合,辞了“北大”职,他便,“中国人不识得古董,所以要卖给了外国人”,后来他就了北京日本英文报总编辑,月薪五百元。本来这也是孔老二“求善价而沽之”的意思,不过这也是伤心人语,多么可怜呢!楚材晋用,可为中国的人才惜!
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中国的方言那么多?”他反问:“为什么欧洲的言语那么多?”因为中国土地大,人口多,实等于全欧洲!中国的言语虽然不统一,可是中国的文字数千年是统一的。(中国的文字数千年不改良,还是象形的,在进化线上是不应该的。)他为人很善辩,所以他在《春秋大义》(即《中国民族精神》)一书中说得中国的东西,没有不好的,就是小辫子,小脚……都是好的。(外国人问伍廷芳:“为什么中国留辫子?”伍反问:“为什么外国人留胡子?”同一幽默。)
辜氏毕业回国后,还是剪发易服,做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洋文秘书和税务督办,他不许西人用native(土)一字,要改做Chinese,因为native一字,含有“生番野蛮”的意思,如非洲、美洲、澳洲的土人一般。所以“土”货(native goods),应该改为Chinese goods。
在亡清时代,辜氏是一个维新派。不过在宣统逊位的时候,他还是西装剪发,他便马上戴上了假辫子,穿回长衣马褂,叫黄包车夫拉着巡游北京城,结果给警察拉到警区去!这可以见得他的幽默,同时也见得他的反抗社会! (他的书面上的《春秋大义》四字是他的学生粤人梁教彦写的,定价五元,常存[在]北京外国饭店出售。(他曾赠我一册,至今保存。)他在贫困的时候,也常得到梁氏赞助。
他常常请我们到他家里谈天,他的女儿也常常同我们的同学跳舞和打台球。因为他说跳舞是西洋一种很要紧的礼仪,很像我们中国古代的进退左右的礼仪一般。他常常教我们翻译四书,又教我们念英文本《千字文》一书,由“天地玄黄”,至到“焉哉乎也”……
Dark skies above the yellow earth,chaos before the creations erth. The sun and moon their courses run, stars shine out when day……
他平生很喜欢由汉译英,刚刚同他的同乡(闽人)严复和林纾相反。他只《有痴汉骑马歌》一本诗是由英译汉的。他是中国唯一的文人最给外国人崇拜的,因为他能够把中国固有的文明,宣传到外国去,不像别人只说外国的东西好!
辜氏的记忆力特强,他在少年时代所学得的诗歌,终身还不忘!因为他说:“外国人用脑记忆(remember by brain),中国人用心记忆(remember by heart)”,但不知道对不对?
辜氏生于一八五六年,卒于一九二八年,享年七十有二。他在一八七七年得了苏格兰首都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年只二十一岁。他做了张之洞的西文秘书有十七年之久。他在“北大”时,把自己的著作,印给学生们!所以我现在还存了他的好几种书,留作纪念品!
辜先生又说:中国向来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没有欧洲的宗教战争,如耶回之争,三十年战争,耶路撒冷之争,新旧教、天主教、基督教之争,路德的宗教改造……中国的儒释道,各有各的自由,不相侵犯,信教自由,不相干涉……中国也没有所谓阶级争斗,如马克斯、牛克斯所说。中国只有士农工商,分工合作,各司其事,无所谓阶级,“白屋可以出公卿”,无阶级之分,只有职业不同。“一代做官,三代做乞儿”,不是常常像满洲旗下有长粮可食!所以中国没有什么叫做阶级战争和宗教战争,免掉了各种流血惨剧。外国有贵族阶级和奴隶阶级之争,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争,天主教和基督教、犹太教之争……到现代还未消灭,中国不但许佛教流传,就是耶教也许自由宣传的,义和团也不纯是一种宗教的争斗。所以中国有信教的自由和职业的自由。
辜先生又说中国没有强迫征兵,在古代虽然有,但不是永久的。“好男不当兵”,不但中国人以为如是,就是外国也有这种成语。中国也没有用到警察,世界便可以太平。中国人行动可以自由,不像外国人居留要有证,来往又要护照,种种缚束,远不如中国人的自由。中国只有土地税,没有“人头税”,所以无产者容易过活,革命就不常常发现!中国人学不得外国人的好处,只学人家的坏处,所以中国只有退化,而无进化!就是所谓中华民国,人民的痛苦,比较君主国还厉害!所以他骂中华民国为nightmare。他本来也不是真要反对中华民国的,不过他喜欢发牢骚,做个时代的反抗者,顺口说来,说了笑语罢了!所以我只承认他是一个幽默主义者,不是一个革命主义者。他也很得学生爱戴,胡适之先生也比不上,因为“北大”在“五四”运动以前,还有许多学生反对新思潮的! (后来胡先生便替了辜先生做我们英国文学系的主任了。)当时我们的同班还有李季、许德珩等,李氏因事转了学系,李氏的顽固头脑,一如辜先生,他在《我的生平》一书中已经讲到了。后来李氏因为卖文为活,译了《社会主义史》一书,由“新青年社”出版,容易得到稿费,便同共产党发生关系,只是转变太速,也得不到良好的结果!我宁可赞成辜先生的抱残守缺,决不愿别人的善变,因为投机主义是不会成功的,只是挂头羊,卖狗肉罢了!
辜先生已矣!我们的同学当中,还没有一个能够升堂入室,就是在中国再想找第二个辜先生,恐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待河之清,人寿几何!我不只为辜先生一生潦倒哭,只为中国的文学界悲!瞻望前途,余欲无言!一句话说,辜先生以为中国事事都是好的,外国事事都是坏的!
载《人间世》第18期(1934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