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龙建华的亲属们再次告别之后,又启程回明阳山。这一次,也再没有什么东西拦路,什么东西缠身。我看了一眼车上的电子表,已经是凌晨1点20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我的困意早已全无。
终于,在2点多的时候,我们又一次回到了明阳山殡仪馆,而这里,却依旧灯火通明。我突然有一种回家的归属感,觉得如释重负,本来常人讳莫忌深的殡仪馆,现在看来确实如此的庄严,竟然还有了一些亲切。
我们将龙建华的棺材重新整理好后,抬到了拖车上,然后跟着冷藏班的同事们一起将龙建华的遗体送进了冷藏库,等待明天化妆班给他整理遗容。而这时,我突然好奇地发现,原本龙建华遗体上缠绕的黑气竟然不知道何时全都不见了。
一切整理完之后,我们又把车开到了北面的车库,刘显明大叔打开了车库里的所有大灯,然后从角落里拉出来一根水管子,对我们说:“把车上的血迹什么的都清理一下,免得明天别人看到了多言多语。”
我们又跟着刘显明大叔一起把白色的依维柯灵车从头到尾冲洗了一遍。
期间,我忍不住问了刘显明大叔,为什么我能看到龙建华身上的黑气到了我们这里就全没了。而刘显明大叔对我解释说,人们通常都忌讳殡仪馆、火葬场等地方,却不知道这里其实是阳气最足的地方。就以明阳山为例,为什么要叫明阳山?就是因为这里“明”且“阳”,再有怨念的东西到了这里也会被漂洗干净。
刘显明大叔也跟我多说了一些。其实正常人他们所散发出来的“气”都是半透明的白色或接近水蒸汽似得,这种便是所谓的“元气”。而不正常的才会产生其他五颜六色的“气”,这种通常是“怨气”,因为心有不甘,怨念极深,而“怨气”至极,便会成“煞”,乃可怕之物。这些所谓的“气”,只有阴阳眼或开了天眼的人才能够看出来,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最后一句明显是赞许我的,可是我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从中学的时候,我们的政治课上都学过了,权利与责任。你的权利越大,需要担起的责任也就越重。不管是法律还是老天爷,都不可能会放任一个能力无法无天的人却在那里肆意妄为,随心所欲。
一会儿洗完车以后,我们便各自回宿舍休息。
我是与容轩大哥一个宿舍的。因为他是阴阳人,什么“男儿身女儿心”的缘故,所以他一直都要求自己一个宿舍,因为刘显明大叔执意让我跟他一起,他才好不容易答应了。
可是,他虽然答应了,但是我却实在是觉得不自在,一直怀疑容轩大哥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我们两个回到宿舍后,我第一时间开启空调,凉快凉快。而容轩大哥则是问了我一句:“洗澡不?”
我赶紧微笑着回答他说:“呃……你先洗,你先洗!”
他也没有过多的在意,拿着几件换洗的衣裤便进了卫生间。我则打开电视,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待着。
过了大约10多分钟,容轩大哥穿着短裤和背心,从卫生间中走了出来,对我说:“你洗吧。”
我闻言,直接将早已湿了干干了又湿的短袖衬衫给脱下来,随便地一丢,然后便朝着卫生间走去。而容轩大哥则是故意地移开视线,闪躲着我没穿衣服的上身。
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可是洗完之后才发现自己没带换洗的衣物,而且我的内裤和裤子都是骚臭味,我实在不忍心再穿上。可这要怎么办?我要是光着腚出去,我估计容轩大哥能把我丢出去。
我纠结过来纠结过去,最后只能用浴巾围住下身,然后笑嘻嘻地走出卫生间,尴尬地对容轩大哥说:“哥哥,能不能借俺条短裤先穿穿。”
容轩大哥点了点头,然后从小柜子里翻出来一条浅蓝色的沙滩短裤给我,我接过来,上面还有洗衣粉的清香,我急忙跑到卫生间里换上,然后拿着自己的内裤和长裤出来,容轩大哥顺手给接过去,说:“我给你一起洗洗吧!”
这……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既然大哥都帮忙洗了,那就洗了呗……
我将电视机关掉,发现已经快4点钟了,躺在床上,虽然有些疲倦,但是却没有多少困意。
容轩大哥很快便洗完了衣服,然后问我介意他开台灯么,我说当然不介意。于是,他便将大灯关掉,然后打开了他的小台灯,半倚在床上,看起了书。我有些好奇,便眼瞅着他手里那本书的名字,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那本书叫--《殡葬者的手记》。
而看着看着,我发现困意突然来袭,然后我再也坚持不住,合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非常香,是容轩大哥把我叫起来的。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发现刘显明大叔正坐在我的床边,笑着在我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起来了!我的大少爷!不上班了么?”
我吱吱呜呜,极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过了好一阵儿才爬起来,觉得全身酸疼。而刘显明大叔掏出他的手机,给我看了一下一条新闻。
“昨天夜里,位于我市望城区银星路的龙湖湘风星城再次发生了一起跳楼事件。而这次跳楼的是一位年轻女子,经附近居民确认,此年轻女子姓李名桃红,系前几日坠楼的龙建华之情妇。”
我问刘显明大叔,我们是不是要去拉她。刘显明大叔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用了,咱队上的哥们们已经拉过来了,现在正放在冷藏室里呢。你快点起来,我带你去装殓室,看看我们的老朋友。”
我一听老朋友,便知道是龙建华先生了。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后,我便跟着刘显明大叔,穿上绿色的医护服装,戴上口罩和手套,一起进了装殓室。
而此时,正有两位大姐细心地为逝者整理遗容。刘显明大叔拉着我,示意先给两个逝者深深地鞠躬,然后我们走到了龙建华的遗体跟前,为其化妆的大姐只是轻轻地对着我们点了一下头,便不再理睬我们,耐心地为龙建华先生补妆。
昨夜还是“上蹿下跳”的龙建华先生,此时正安静且笔挺地躺在棺材里。因为他“最疯狂的一面”我都看到了,现在看到他静静地样子,我的心也是一片平静。
大姐将龙建华先生有些杂乱头发用手简单地一梳理,使他的两鬓也变得整齐,然后从化妆架上取出一条白色的毛巾,垫在龙建华先生的遗体胸前,开始给他刮胡子。她的动作迅速而麻利。
刮完胡子之后,大姐一手撑开龙建华先生的眼睛,一手拿镊子夹着棉花擦掉眼里的水分和杂质,接着是清理牙齿、牙龈、口腔内壁,并帮他把嘴唇放正,将嘴巴正常合上。
我看得入迷,有一种说不出很奇特的舒畅感,就像是在欣赏艺术表演一样。
做完这一切,龙建华先生遗体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眼睛和嘴巴都算比较正常闭合,原本痛苦的神情没有了,扭曲的脸庞虽然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顺眼,但是至少样子已经安详了许多。
大姐紧接着将新的棉球沾上酒精,在龙建华先生的眼角、耳孔、鼻腔、口腔等部位擦拭,这是在清理面部。然后她开始用上那大大小小的化妆品,像是女孩子化妆一样,为龙建华先生的遗体在脸上上底彩。
当然,由于每个人的肤色都不一样,所以上妆前是需要先调色的。而用来打底彩的也并不是正常人用的专门擦粉的海绵饼,而是戏曲装扮里的戏妆油彩。刘显明大叔告诉我,这样上的妆才不容易掉。
大姐用排刷蘸上油彩,慢慢扫过龙建华先生遗体的脸和脖子。底妆打得差不多之后,接下来是描眉,画嘴,涂腮红。
大姐对我们说,涂腮红时,不能从下往上扫,而该由上往下刷。因为上扬的腮红会显得整个人精神兴奋,但对遗体而言,需要的更多是宁静和安详。
最后,大姐用桃木梳为龙建华先生梳完头,重新整理好了寿衣和寿被,遗体装殓也算是完成了。在盖上棺盖之前,我又仔细地看了看龙建华先生,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
我的左眼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丝丝白色近透明的“气”,正从他的周身慢慢向外发散消失。我舒了一口气,然后情不自禁地又一次对着他的遗体鞠了一个躬……
水晶棺材置于大厅中央,棺材的四个角上,点着四支白色的小蜡烛,火苗不停地向上蹿动着。
下午一点半,龙建华先生的葬礼在殡仪馆的追思厅中进行,我们又一次见到了龙建华的家属们。
大厅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花圈,贴着各地龙建华先生各位亲朋好友的名字。穿着白衣黑裤的家属们,伏在水晶棺材前再次痛哭呼喊起来,大厅中央的电子遗像屏里,龙建华先生露出淡淡的笑容,仿佛正默默注视这一切。
殡仪馆副馆长李道秋先生亲自做司仪,他的讲话严肃且富有磁性,让亲友们无不记忆翻腾,以泪洗面。他身上的白色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贴在后背上。他没有走动,只是悄悄延长了遗体告别的时间,用会说话的眼神给吊唁的亲友们更多的宽怀和慰藉。
我与刘显明大叔、容轩大哥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音响里播放起石进先生的《夜的钢琴曲》。
我突然发现这首曲子是如此的动听,却又如此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