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谁做接班人?
粮秣并未及时收齐运抵丹徒,孙权的心中很是惶恐,他害怕兄长的责骂。然而在三月底他收到了加急的军令。
“速来丹徒议事,急!”
军令如此简单,居然对粮秣一事一字不提。孙权不免感到奇怪,可是朱治却劝他切勿犹豫,立刻动身为好,至于粮秣相信大将自有安排。
因为深知兄长的急脾气,孙权也不再啰嗦,准备快马,便与少数随从向丹徒方向疾驰而去。
吴郡(苏州)与丹徒相距不过一百六十公里,若是现代人自驾游,一个半小时便到了,孙权一路换马疾行,赶在四月初一的夜里抵达丹徒城。
“粮秣尚未收齐,是否大哥生气了?”
孙策不在中军,此时主持军务的是长史张昭。本来就很严肃的他今天看上去表情更加凝重,孙权想当然地以为兄长真地为粮秣一事发怒了:
“大军已是箭在弩上,粮秣却迟迟不至,仲谋你在吴郡都做了些什么!”
一旦孙策真的发怒质问,孙权该如何回答?朱治所说的那些话,该不该向兄长转达?孙权心中盘算,完全没有发现军中气氛的异样。
张昭退下旁人,对孙权私语说:“出事了。”
孙权犹自不觉,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大将出事了!”
孙权愕然。
当日之情形大抵如是:孙权出发催粮后,孙策在丹徒驻扎,每日谋划之余,他会带几个随从出营狩猎。孙策所乘之马,是一匹上乘的良驹,他本人性子又急,不多时,已经将那几个随从甩在了身后,加上林深丛密,七拐八弯到后来,孙策完全从随从们的视线中消失。
这样的情形,随从们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也就没有当回事。然而随后便听见呼喊厮杀之声,急忙赶去之时,只见孙策倒在地上、面颊中一箭,鲜血淋漓。他的身边包围着数人,虽是本方军人装束,但显然怀有敌意,其中一人,弯腰正打算割取孙策的首级。随从们眼见情势危急,弓弦齐响,五六只箭矢同时飞入此人的身体,一名随从飞身跃身而至,一剑将他握着匕首的胳膊斩下。
当场的数名刺客转身欲逃,也被被随从们包围。
“尔等可是严白虎的余党么?”
刺客们眼见无法逃脱,拔出匕首说:“我们是先吴郡太守许公的门客,今日在此,正是为主人复仇!”当即自刺而死。
这时随从们扶起孙策,他伤势虽重,神志却尚清醒,手持弓弦不放。从现场的尸体可以想见,当时孙策猝然与这三名刺客遭遇,孙策发现情势不妙,先发制人,射出一支利箭,箭头直扎入刺客的咽喉。然此人虽然倒地毙命,同时另两名刺客却搭起了弓箭,因为距离不远,再驽钝的射手也能射中目标,孙策几乎无法躲避。
孙策此时,唯有用手中弓弦拨箭,刺客所射出的两支箭中,第一支被拨飞,落在地上。而另一支则射中孙策面颊,面部的剧痛令他仰面倒下,脸部流血而视线模糊,再也无力抵抗。所幸侍卫恰在此时赶到。
听着张昭这一番叙述,孙权的手与心皆在颤抖。刺客所说的先吴郡太守许公便是许贡。许贡的死,似乎只是年前的事。他本是朝廷委任的吴郡太守,但是因为无法抗衡严白虎的力量,只能依附在扬州刺史刘繇的旗下。按说孙策待他不错,灭刘繇之后送他上任,可是许贡却并不领情,暗中与朝廷书信往来。随着那一封密函落入孙策的手中,彻底撕破了双方的面皮。
在孙权看来,许贡死有余辜,然而许贡的门客之中,居然有这样三个人,潜伏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机会,为主人复仇。若非他们所杀,乃是自己的兄长,孙权真有点敬佩这三个人。
然而如兄长这样勇猛无敌的身手,居然会丧命在三个庸人的门客之手,世事之无常,令人实在难以琢磨。孙权不禁想起父亲,从长沙杀到洛阳无敌手的孙坚,令董卓又害怕又羡慕的一代名将,然而,岘山的一张弩、一枝箭,便夺取了他的性命。而如今,三个人、三张弓,便在丹徒的丛林中,射倒了连曹操也叹服为猘儿难以与之争锋的兄长孙策。
难道说,父亲的悲剧,将要在兄长身上重演。这可怕的魔咒,又一次降临孙家!
“带我去见兄长!”
“且慢,孝廉你且去歇息,再说大将现下也正在静养,不想见人……”张昭又说,为了稳定军心,目前军中封锁消息,因此中下级军官和士卒都未曾知晓这件事,目前了解这秘密的,只有孙策本人及夫人大乔、长史张昭以及宿将程普、韩当等少数几人而已。
张昭啰啰嗦嗦,孙权心中急躁,拱手告退、奔赴后院,与往日不同,后院戒备森严,然而侍卫们见是孙孝廉,也不敢过于阻挡。孙权却因为走得太急,迎面与一人相撞,正是弟弟孙翊。
“哎呀,是你!”
孙翊说:“二哥可是要入内探望大哥?”
“是啊!大哥究竟怎么样了?”
“张长史没有告诉二哥么?”孙翊说,“大哥需要静养,二哥还是先去歇息明日再来看望吧。”
“岂有此理?我怎能等到明日…无论如何,我先进去看看再说!”
孙权一把将兄弟推开,正要往里闯,一个女人的声音和孩子的啼哭声在他耳边响起:“二弟!”
孙权硬生生刹住脚步,说话的是嫂嫂大乔,她的怀抱中,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幼子,那便是孙策唯一的儿子孙绍,尚在襁褓之中。
“嫂嫂,我刚回来,大哥的伤势究竟如何?”
大乔哄住幼子不哭,把他交给一名侍女,转身面对孙权:“医师说伤势虽然不轻,但是也是可以治愈,只要静养一百天,稍安勿躁,便可以康复!所以特别吩咐三弟在这里守护,不许任何人进来,以免打扰!”
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孙权唯有退下。可是他有些想不通,兄长养伤,不许闲人打扰,可是为什么连自己也不能进去。兄长的伤势,到底如何?孙权的心中,唯有一团迷雾,他很想再问问,可是大乔的话语虽然温婉,却不容置疑地将他推到旁观者的境地。孙权回头看看兄弟孙翊,孙翊哀伤的神情下郁闷的五官,在他的眼中渐渐扭曲成可笑的现状,接着又模糊起来……
“二哥,你怎么倒了?”
孙权依稀听到孙翊的呼喊声,他觉得好累、好困,确实,这一次去吴郡来催粮,几乎没有一天休息,急冲冲赶回丹徒,却又听到这样的惊天霹雳。一直以来,丧父的孙权将兄长当做参天的大树来依靠,而今这课大树却毫无征兆地轰然倒下,孙权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成了无遮挡的草木,即将在风暴中倾倒。
大雨如注。
四月初一之夜,一场狂风骤雨袭击了丹徒的军营,耳听着营外滂沱的雨声与呼啸的风声,张昭的心中感慨莫名,即将兴兵北伐的孙策居然在大战前夕遇刺而生命危在旦夕,这实在是造化弄人,然而此刻他无暇嗟叹人生,因为大军的前途命运已经面临最严峻的考验,他必须先将眼前的危局应付过去。
“虽然我等竭力封锁大将遇刺之消息,可是多日不见大将出来巡营,军中已经出现流言,人心骚动,委实堪忧!”
“军中甚至传言:大将此次狩猎,所遇并非许贡门客,而是当日枉死的于吉道长作祟。否则以大将之身手,又如何会为几个小贼所困?”
“一派胡言!”
张昭的面前,坐着程普、韩当、黄盖,这几个人目前是丹徒军中最有权威的将领。此外,周公瑾正从巴丘赶来,太史慈则需留在抵御蠢蠢欲动的刘磐。孙氏宗亲方面,孙策的舅舅吴景在丹杨,叔父孙静远在会稽,堂兄孙贲在豫章,堂弟孙辅在庐陵,这几个人都不宜轻动。孙权倒是已经抵达,可是他在军中的威望显然不如他的弟弟孙翊。
最敏感也是最沉重的话题便是:一旦孙策伤势沉重,不愈而终,谁将来主持军务以及江东政务。
在孙策尚存的时候谈起这个话题,实在有些大不敬,可是一旦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再去讨论未免又太晚。张昭身为长史,难以推辞,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于是在此与程普等人密谈,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关键在于继承人问题。当年孙坚以三十七岁马革裹尸,他的膝下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长子孙策已经十七岁了。可是如今孙策不过二十五、六,虽然孙家的生育力旺盛,孙策一边打仗,一边生儿育女,陆续生下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可是现如今,那个唯一的儿子孙绍尚在襁褓之中,最长的女儿也不过四、五岁。
第一个办法,是众人拥立孙绍,群僚辅佐,张昭本人便是最好的辅佐人选,周瑜等皆可。可是这乱世之中,唯强者是瞻。拥着一个幼弱小儿做领袖,恐怕军心难以稳定,不免人心离散、土崩瓦解!
第二个办法,便是从孙策的兄弟之中选择一人继承,孙策有三个弟弟:其中幺弟孙匡太小,又与曹氏结亲,显然不妥当。倒是老三孙翊骁悍果烈,有兄策风,是最佳的继承人选。而且孙策本人也对这个兄弟格外青睐。
当张昭说出孙翊的名字,程普、韩当也是频频点头,看来此种印象已经是军中的共识。既然如此,就先请孙翊主持军务,若孙策伤势痊愈,万事大吉;若孙策不幸逝世,孙翊便可接任。
“只是不知将军本意如何?”
“将军素来亲爱叔弼,想来他的意思也是如此。”
意见趋于一致,张昭稍感轻松,营帐外滂沱的豪雨早已渐渐成为淅沥之细雨,风声也寂静下来,程普等人陆续退出张昭的营帐,张昭疲惫地合上眼皮,然而脑中却无法安憩,由孙翊来继承江东事业真的妥当么?主公孙策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呢?将来孙绍长大之后又该怎么办?
此时的张昭不由深感世事的难以捉摸,即便是一贯以意志坚定而自诩的他,也不免一阵阵地心智动摇。
没有人提及在后庭昏倒的孙权,大概是他给人的印象太过优柔软弱了吧!
9.孙伯符的抉择
四月初二的早晨,孙权终于见到了兄长孙策,他的面部用纱布抱扎,只露出一双眼,若非大乔在侧,孙权几乎不能确定床上所躺之人,就是他那英雄的兄长。
“仲谋!”
当孙策呼唤孙权那一刻,孙权一下子振奋起来,这声音依然豪迈有力,再看他的眼神,也似乎依然炯炯有神,诚然,这便是兄长!孙权想:只是小伤罢了,兄长一定会很快恢复健康,如往昔般纵马飞驰、英姿飒爽。
似乎情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医师看过之后也说,箭伤其实不甚严重,所忧之处在于刺客在箭头上淬了毒药,渗入骨髓,需以药力化解。而在按时服用汤药之外,还要注意需安心静养,百日之后,毒气外散,方可无虞。切忌发怒以致毒气攻心。
可是孙策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可救药,所以他粗暴地拒绝服汤药,因为医者告诫说不可惹他生气,所以也不可强逼,总之是令人头痛不已。
“为何大哥是如此任性呢?难道大哥打算就在这病榻上结束此生么?”
“人自有天命,医者又如何能改变天命,我的身体如何,难道我不自知?”
虽然大乔和孙权、孙翊等人百般劝慰,孙策总是不肯顺服。他在榻上时而自怨自艾,时而倔强:“父亲当年与黄巾大战于西华,受伤堕马,卧于草中。众将士不知他的所在,以为他已经阵亡。结果他所乘战马跑回军营,咆哮嘶鸣。将士们觉得奇怪,此非孙文台之座骑乎,在此咆哮是何道理。难道孙文台尚在人间?于是随马找去,终于在一片草丛中发现了父亲。父亲回到营中,休养了十余日,伤势乍一愈合,便又上马能战。宛城一战,他亲冒矢石、身先士卒,率先登上城头,一举拿下宛城,由此一战成名!”
时而又梦中呓语:“方今汉祚中微,天下扰攘,英雄俊杰各拥众营私,未有能扶危济乱者也。先君与袁氏共破董卓,功业未遂,卒为黄祖所害。策虽暗稚,窃有微志,欲从袁扬州求先君馀兵,就舅氏於丹杨,收合流散,东据吴会,报仇雪耻,为朝廷外籓……”
看见孙权,便对他说:“当日母亲梦月入怀而生我,梦日入怀而生汝,父亲高兴地说,日月者阴阳之精华,极贵之象,吾子孙其兴乎!可有这件事?”
孙权回答说:“有是有的,不过记不清楚了,兄长痊愈之后,可回吴郡问母亲便是。”
孙策不接他的话茬,只是自言自语:“月,太阴之精也。阴、晴、圆、缺,乃月之本色。我孙策纵横江东、风卷群雄,这是月圆;大兵将出,为小人所害,这是月缺!”
孙权泪落满襟,兄长这是糊涂了么?
孙策不睬他,自顾自又吟唱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流传于孙氏老家富春一带的《越人之歌》,想来孙策此刻的心中正在激荡往事,从丧父之痛到屈居袁术帐下之辱,从无家可归到江东之主,眼看有机会与群雄逐鹿中原,却在丹徒这个小地方莫名其妙地中了毒箭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他的人生不过二十几年,然而却经历了如此悲欢离合、大起大伏,孙策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突然伤了翅膀,于是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地从碧空中向地面落去!
轰!
孙策眼前一片漆黑,大汗淋漓……
可恶!
“将军昏倒了!”
“可能是箭毒发了,快传军医!”
大帐中一片混乱。
然而到了四月初三,一度昏迷不醒的孙策忽然之间亢奋起来,他把孙权、孙翊、张昭、程普等一班文武喊到自己榻前,郑重其事地宣布:“孤之箭伤已无大碍,接下来是该就准备出兵一事有所谋划了。”
孙权等人大为诧异,难道昨日的毒发将箭毒都散去了么,大将真的康复了不成?孙权提议让军医再来诊断一番,可是孙策完全不允许:
“何必婆婆妈妈,孤又不是马上要上战场!”
随即孙策命程普报告北方战事,当他听说袁绍大军已经进攻白马之时,迫不及待地发问:“如此一来,曹操想必已经出兵北上援救!”
“没有,直至目前为止,官渡之曹军并无北上增援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