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炽白的天光泼洒在水泥地面上,两旁的草坪散漫着慵懒的倦意。两层的洋房在逆光里像是打盹的巨兽,撑起一片危险的荫凉。肌肤黝黑的少女在荫凉下蜷缩身体,半张脸埋进膝盖,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眸子——那是澄澈的湖泊,只是此刻空旷了,没有树影,没有鸟兽,没有声音,没有波纹。像是莫大一湖水澄澈在死寂的沙漠里,再珍贵也无人问津。
有人了!
明晃晃的水泥路尽头,疲倦的人影拖着困乏的步子过来。有点邋遢的稍长的头发,有点松垮的纤瘦的身形,锋利的下巴,沉重的眼睑——就是他了!他回来了!
“徐鲚。”少女忍不住轻唤出声,小跑过去,手伸向他却又不知道该放哪,然后无力地垂下。
“啊,是淼啊。我很累了,让我先进去吧。”仿佛抬起目光都已经用尽全力的少年,晃过少女身边,轻一脚重一脚地走进洋房。少女倒也不在意,反而表情舒缓,跟进了洋房。
“吴老师,徐鲚回来啦!”少女难得大声地喊出来,也并不是像她的经历一样哀靡,那是悦耳的少女童音。
中年男人踉踉跄跄地拉门出来,在重心不稳的情况下从卧室到了客厅。怒气纵横的脸在踉跄的过程中完全松弛了,反而像是筋疲力尽才来到少年面前。少年下沉的眼睑里压着盈盈的水光,然后在睁眼抬头的一瞬间倾泻而下。
“吴老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被‘自然选择’留下的少年,除了他和我,还有一位叫雷绪。他答应他,还他超过家乡伊阿克西的伊甸园;他答应我,还我比只有一个国家的世界更有秩序的世界。”
……
少年尽量简短地诉说着,前面二十四小时未满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迅捷的语速、坚定的声音、不容置疑的理论,仿佛他坚信面前的人一定会相信他,就像一年前相信他对于那场虐杀案的沉默。
只有他会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去怀疑,包括沉默和妄言。
“嗯,孩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国家可以把你当成弃子,而你却绝对不能把国家当成弃子。你明白吗?更不用说凭一个人的意识去决定很多人的去向,甚至生死。人不能这么自私,知道吗?你现在长大了强大了,你的决定关系到世界一百多亿人的气节、尊严、生命。一个组织,不管他的领导者多么英才、多么能言善辩,但是如果他抱定‘决定多数人生死’的心思,那它绝对只是个复仇机构,只是一个利用人们心里作祟的仇恨来杀戮的机器。”
少年急切地想开口辩解,却被男人抬手示意压下。男人口气亲和地,仿佛往日无数次聊天般地,低语着:“你上次告诉我,你不想当军人而想当科学家的理由……老实说我很感动,因为这是只能说给自己听的话。你不想让世界上其他孩子和你有一样的童年回忆,这是很崇高的理想。就算想法偏激了点,但终归你相信自己的祖国,愿意把一切利刃交到祖国手上去创造秩序……”
啪——
男人的话被破裂声打断,无数的枪头从窗口、门口伸进来,齐齐指向屋中的少年。
“吴卿,不要再白费口舌了。他已经是个叛徒,还有什么好说的吗?”门外热辣辣的阳光里,高挺的身影缓步进来。
“军事部长。您先等等,徐鲚是受人蛊惑的……”
不等男人的话说完,少年已经被两个军人反手扣押在地,军士部长黑黝黝的枪口正顶在他脑门上。持枪居高临下的人声音高亢而嘹亮:“他随便被人蛊惑一下,都能倒戈。这种没有立场和操守的人,留之何用?”然后军事部长低下头,凑到少年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轻声说:“我们要杀你,你叛变;你叛变,我们要杀你。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我聪明的中央军事研究院副院长。”
“老师,留自己一条活路,算是自私吗?”
少年双眸漠然地抬头,没有一丝颜色,却无意间看到一旁不停颤抖的少女,她似乎想要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一个黑人少女,在这种场合下前能做什么呢?她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吗?即便这样她还是想要上前说明了什么?
——爱?眷恋?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很有趣,不是么?徐鲚。
少年这么地想着,重新抬起了头,枪口就在眉间。他容色惨淡地低低出声:“吴老师,祖国大地上有多少人?”
男人很明显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愣愣地忘记了回答。少年又自顾自接上:“二十亿。世界上又有多少人?”
“一百二十亿。”男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二十亿人,要决定一百二十亿人的生死,不是你刚刚说的杀戮的机器又是什么?何况那些像我一样的二十亿人,都随便可以当做弃子。你不觉得,这个国家,才是几个人,决定一百一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零九千九百九十几人的……”
少年几词一顿地说着。军事部长手中的枪口已经调转了方向,指着他自己,而改变这方向的正是少年的右手。至于两个军人,早已昏厥在一边。造成这一切的动作,都在男人反应过来并开口回答的一瞬间完成。
“杀人机器。”
少年的目光对上男人的视线,里面盛满的是惯有的哀愁,只为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男人垂落下目光,终究什么都没说。少年脸上的希望也像男人眼中的目光一样垂落。最后少年绝望地踢开挟持着的人质,人质撞开众多的枪头,为他开辟了一条折身离开的路。少年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或者头也不能回地离开。
洋房几百米外,天光同样炽白,少年躲进了送面包的车里。吩咐金发的司机发动汽车,他扯开脸上伪装的面目,泻下如墨的长发,露出少女般清秀的眉目。
“谈判失败啦?”太阳帽帽檐压住半张脸的金发司机,幸灾乐祸。
“意料之中的失败,本来也没打算成功。”
少年从座椅旁摸过笔和信纸,用工整有力的字迹写道:
“徐鲚
孩子,还好吗?你的命运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人会想到明天会发生什么,然而这次的事也许只是其中小小的波浪。想开些。
特别的人就注定会有不平静的人生。
当我收到你的信时很为你的遭遇气愤,受到这样极端不公平的待遇,走上这样的路也是必然的。而我不能陪你去走,因为我作为国家的一名高级教育者,抛不开自己对于国家的执念。我知道你是一个从小失去亲情的孩子,我也尝过这样的孤独,所以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因此就算我不能加入,甚至不能认同你们的‘道’,但只要你愿意,不论在何时何地我都是你永远的父亲。”
落款:爱你的“父亲”。
金发司机瞥了少年一眼,悠悠地拉长声音:“可怜的孩子呦。”
“有什么可怜,我叙述的不是事实吗?”
“不。我是说,你是可怜的孩子——没谈过恋爱,就当爹了。十五未满岁的人当十五岁人的爹,难道不可怜吗?”
……
“呼——”潮湿的喘息弥漫在四方空间里,一张床、一把椅子、一面柜子足够把不大空间占满。
紧握得失去了血色的双手,在信纸上留下清晰的纹路。目光停留在落款上的徐鲚,早已抑制不住胸口肿胀的情绪,晶莹的泪水漫过眼角,一泻而下。他的内心中充满矛盾,重要的事和重要的人却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无力的手只剩下力气颤抖,颤抖却成了抚摸的动作,抚摸眼底下的落款——永远爱你的“父亲”。
整个人坐在床上被软绵绵的迷茫包裹,徐鲚又有了须臾之间的犹豫。蓦然,肩头被放上微微的热度,适时的关怀灌进刚要冷却的心脏。那是龙嵬搭在徐鲚肩上的手。像是早就计算好的保温系统,既不让水蒸发也不让水冰结,调节在可控的最高温度。
“人各有志,算了吧。只有放下了才能重新拿起。”龙嵬神色淡淡地安慰,心里却又是另一番的波澜:“人固有情。情不可能被人放下的。但你徐鲚必须放下,就和我们一样。”
徐鲚拭干眼角的泪痕,本来以为在一年前就已经流不出的泪,此刻在手背上泛着刺痛的冰凉。但他早已不再麻木,会对疼痛做出呼声:“嗯。我们走吧——我们一起选定的路。”
暮色晕染了整栋洋房的黄昏,被建筑师们精确地计算,然后分割成六七块契合的图形,陈列在荒凉的客厅里。像是人去楼空生日宴会,剩下的生日蛋糕依然光泽鲜亮。
吴卿颓然地靠在沙发里,淼愣愣地站在他旁边。几分钟前的喧嚣和嘈杂像是从来都没有过。电视里的声音像是单调的哀悼曲,漫无目的地播放着:
“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由克里联邦和裔华联盟挑起。战争理由是,我国军队于昨日午后奇袭翁鳖群岛。然而实际上,我国军队昨日没有任何一架飞机、任何一艘军舰离港。据卫星拍摄图片来看,这很可能是裔华自导自演的一出指挥塔爆炸案。克里联邦的空军偷袭,在‘战争原因’产生的二十四小时后到来,炸毁我国34号工业城市,更证明了这是一起纯粹的挑衅事件。对此,我国国防大司令和军事部长共同表示,将全力应战。并于当日傍晚,全歼克里联邦越境空军,共击坠轰炸机二十八架、歼击机三十架。”
“淼”吴卿低落地喊了一声,吓得旁边的空气传来轻颤。淼抬起头,目光想要移开,却拼命控制着钉在身侧那人脸上。
“我是不是做错了?”吴卿小孩子一样懵懂地问。淼使劲地摇头。
笑容轻轻晕开,吴卿又问:“你喜欢这个……家吗?”淼使劲点头。
吴卿的笑还浮在脸上,再问:“你喜欢徐鲚吗?”淼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现在这个家没了,你还喜欢徐鲚吗?”淼犹豫了更久,继续点头。
“想去找他吗?”淼立刻点头,但又立刻摇头。
吴卿皱眉,笑容凝滞下来,这回才是真正的需要答案的提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里是家,老师是家人,徐鲚也是家人。不能离开老师去找徐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