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蒂已经知道,斯宾赛先生的舞姿相当风雅,不过当她站在他对面,随着乐曲的开始,将自己戴着白手套的玉手送进他的掌心,并由他轻轻握着的一刻起,她也就更加验证了自己对于跳舞的经验,即,观赏一个人的舞姿和与他共舞,是两种根本不相同的感觉。斯宾赛先生走起舞步来,潇洒之中见飘逸,沉稳之中见韵律,配合着他的舞步,基蒂觉得一向擅长跳舞的自己,舞姿也自然而然地有了全新的长进,身姿则不由自主地向着更加优雅、更加曼妙的方向前进,她不知道之前跟他跳过舞的几位女士是否也有同感,只觉得应该好好享受与一个绝佳舞者共舞的美妙时光。
在他们的左边,是温斯顿先生和达西小姐,这是基蒂第三次看见温斯顿先生邀请达西小姐跳舞,而达西小姐欢快的表情也说明这种共舞同样也令她感到愉悦。他们的右边,是本地一个小乡绅奥斯本先生的次子彼得·奥斯本和彬格莱小姐,彼得看上去十分倾慕舞伴的美貌和风度,但彬格莱小姐却明显心不在焉,有意无意地把目光转向基蒂和斯宾赛先生,除非因为舞蹈的需要而转过身去时,她都是一副对舞伴漫不经心的样子,当然,她的舞姿是无可指摘的。
“贝内特小姐,你经常参加这样的舞会吗?”斯宾赛先生为两人的攀谈开了个头。
“当然不是,这样盛大的私人舞会,在过去的两年里,也只不过办了两回。但乡村里还有其他人家有时也会办一两次小规模的舞会,梅里顿的丁香酒店也常有公共舞会。我想,你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你生活的环境中,像这样的舞会就仿佛家常便饭一样多?”
“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舞会了,在美国,我更多的时候都待在西部,那里可没有这种消遣。”
“也对,你说过,那里吸引你的消遣是纵马奔驰。”
斯宾赛先生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想,今天早晨,去散步的先生和女士们返回得有点早了,不然,关于美国的话题,我还可以再多说一点,那样你就能明白,美国的消遣就某个方面来讲,也许更加适合我。”
“美国不论还有什么消遣,我想它最大的好处一定是像骑马那样自由自在。可我怀疑,大家是不是喜欢听到有人说美国比英国更适合英国人,哪怕就只适合一个英国人。”
“啊,这就是我不太愿意在公开场合多谈美国的原因,”他说完这句话,应舞蹈的需要与她分开了几秒钟,然后当两人再次凑到一起时,他便接着说道,“不过你是不会介意的,对吗?”
基蒂用沉默表示了认同。此时她的脑海里又闪出斯宾赛先生早晨所说的“两面性”,感到自己内心的想法倒是与他的说辞有些相似。从前她在舞会上一向是想怎样嬉闹就怎样嬉闹,想跟哪个男宾打成一片就跟哪个男宾打成一片,那是她的活泼天性使然,而非其中有什么不良品行在作怪,但这天性却并不适合上流社会。现在她控制自己的天性,在人多的场合处处小心,又变得有些矫枉过正。基蒂想到,她的这些心理,斯宾赛先生当然无从知晓,但他却敏锐地看到,在她沉静的表面之下,藏着一颗热烈的、不拘小节的、向大自然本性靠拢的心。
沉默了几秒钟后,基蒂换了一个话题:
“你和温斯顿先生是好朋友,他是否跟你说过,打算把内瑟菲尔德买下来?”
“据我所知,他确有此意,今天下午我们打桌球的时候,他还问过我的看法,我赞美了周边的美景、房子的造型,而半小时前我碰到他时,他还表示,通过舞会上的交流,他对这里的邻居也感到十分满意。”
“如果他真的买下这里,并做起乡绅,我们也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好邻居。”
“我想他不会长时间地待在乡下,毕竟他有许多生意需要打理,但他的妹妹杰西卡小姐很可能会在这里长住。”
“她现在在哪里?”
“在伦敦,住在他的另一幢宅子里。”
对于斯宾赛先生,基蒂自从听说他和温斯顿先生是好朋友,心里就产生了一个疑问,后来见到这两位年轻的先生果然如传言所说,真的相交甚好,她就不但有疑问,而且相当好奇了,她一直将这份好奇心装在心里,并认为深究根底是一件失礼的事。孰料,在他们不远处跳舞的彬格莱小姐及其舞伴,却将这个疑问挂在了嘴上,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足以让基蒂和斯宾赛先生听到了。
彼得·奥斯本先生满面笑容,一双眼睛不住地望着他的舞伴,他认为彬格莱小姐是一个相当美貌和风雅的年轻女士,为了不中断与她的攀谈,他特别提到了乡村的消遣,并搜索枯肠地找了许多词汇将这个舞会赞美了一番。可是彬格莱小姐不领情,反而说:
“乡下的消遣似乎还过得去,我哥哥的舞会自然也是好的,但我却不能认同这里的一些风气,虽然这风气看上去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里的风气?”彼得·奥斯本先生没有明白彬格莱小姐的意思。
“要知道,在伦敦著名的格拉芙纳广场,出入的全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男女、绅士淑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工厂主,也没有哪一个靠经商发了大财的人会被允许进去跳舞,即使是有土地的人,也要看拥有土地的多少来决定他有没有资格进去社交。而对于那些有资格的上流人士来说,他们也向来不会跟身份地位完全与他们不在一个阶层的人交往。但是乡下似乎很不相同,形形色色的人都习惯于凑在一起。”彬格莱小姐傲慢地说。
彬格莱小姐说这番话的声音并不大,她也没有打算让斯宾赛先生和他的舞伴听见,而只不过想用这样的言辞来打消彼得·奥斯本先生对她的追求之意。这番话让彼得·奥斯本先生感到难过,他马上明白自己父亲的土地只不过是一个连朗博恩的五分之一都不到的小农庄,而他又是一个可怜的、不能继承财产的次子。不凑巧的是,彬格莱小姐说这番话的时候,斯宾先生和基蒂因舞步的需要,恰好靠近了彼得·奥斯本先生和他的舞伴,并将这段话悉数听了去。只不过,彬格莱小姐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基蒂听见了彬格莱小姐的话,并料想斯宾赛先生也听见了,她很想听听他的评价,于是一待他们离彬格莱小姐有一个安全距离时,她便说:
“伦敦的社交场所真的是那样吗?”
“我对伦敦的很多场所都不是很感兴趣,所以从来没有像你的这位亲戚那样,对诸如格拉芙纳广场之类的地方有过如此细心的观察,况且,我已经两年多没去过那里的社交场所了,实在无法针对那里的情形向你做一个详实的描述。”斯宾赛先生说,语气平静。
“但你却可以跟温斯顿先生成为好朋友,我想这对于我的那位亲戚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基蒂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并不需要你的那位亲戚来理解我的行为,但如果你能理解,我会感到十分荣幸。”
斯宾赛先生说完,基蒂的脸就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略略把脸转向一边,然后用不大的声音说道:
“很多时候,这种不理解,大多来自有高贵身份和地位的人,而那些身份地位不如他们的人,倒是很能够理解。”
“那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就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才是有着高贵身份和地位的人了。但是谈这个话题很花费时间,而舞曲看样子就快结束了。”斯宾赛先生说完,微微一笑。
基蒂也颇觉舞曲的长度稍微有点短了,否则她就可以再听听斯宾赛先生对高贵身份的独到见解,因为很显然,在他心里,他的好朋友温斯顿先生就是一个高贵的人,这与彬格莱小姐的形容背道而驰,而他这么认为,显然也是很有理由的,只是这个理由,她目前还不是很了解。
这一曲舞终结时,男宾们都向舞伴行谢礼,女宾们也都屈膝还礼,然后各自散去。斯宾赛先生没有马上转身离去,而是向着基蒂走的方向前行了几步,对她说:
“贝内特小姐,跟你跳舞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也很荣幸。”
“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发现更多相同的爱好。”
基蒂的脸再一次微红。斯宾赛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又向她点了一下头,便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由于大厅面积不小,宾客又多,基蒂没有找到玛丽娅,一时间无所事事,便缓缓地沿着大厅边缘优雅地漫步。她看见父亲在与卢卡斯爵士谈天,母亲则在另一边与朗太太聊得正欢,曼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长椅上,吉英和伊丽莎白在另一处的柱子边悄声闲谈,彬格莱小姐则很不幸地给彼得·奥斯本先生缠着说话。她没有看到达西先生和彬格莱先生,只看到斯宾赛先生和温斯顿先生又走到了一起,两人面带微笑,说着什么。看着看着,基帝忽然看到了达西小姐,她正从前面五六步远的地方转过身来,轻移优雅的步伐,从她前行的方向和目光可以看出来,这位年轻、漂亮、富有而且身份高贵的小姐,正是冲着基蒂来的。
“贝内特小姐,”达西小姐的声音非常甜美,而且温柔谦逊,她的脸上还挂着明显的友善之情,“我能冒昧地跟你说几句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