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夫人和小姐们本该回到她们各自被安排的房间进行一段恬静的午睡,以便养精蓄锐,然后以最具神采的好气色参加晚上的舞会。但伊丽莎白和吉英显然没有这份心情,她们迫不及待地在一间小客厅里相聚,吉英看了莉迪娅写给基蒂的信,并将莉迪娅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拿给伊丽莎白过目。由于莉迪娅这次写信太多,作者在此就不赘述她写给吉英的信的原文了,而是让吉英来简单形容一下这封信吧。
“她给我的信似乎温和多了,没有威胁,也没有让我去做不体面的事,只是不断地求我给她寄钱,仅此而已。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吗,莉迪娅在家时一向最得妈妈的宠爱,她很可能也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只要她随便叫几声苦,撒个娇,妈妈一准会去找爸爸,等爸爸知道了这件事,我不敢想象他会有多生气,多伤心!丽琪,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已经从昨天晚上想到现在了,可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我们能怎么办呢?”伊丽莎白心焦地说。
“我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答应她的要求,替威克姆还债。莉迪娅也该成熟起来了,经过了这件事,她很该好好劝导一下威克姆,让他走到正道上来。人都是会变的,丽琪,威克姆由于自己的错误,经历了这些事,多少也会从中吸取一点教训吧。”
“他不会变的,吉英,无论你天生的好心眼儿怎样善意地去看待他,他都不会改变,他只会变本加厉地把他这一辈子的胡作非为都和我们绑在一起,要是费茨威廉再一次帮他还了债,我敢说他还会惹出下一笔债务,到那时,莉迪娅又要给我们写信了!”
吉英沉默了片刻,她暗自赞同妹妹对威克姆的评价,不管她心里还抱着多少幻想,以及把人性想得多么美好,落到威克姆身上,就怎么也站不住脚了。现在,由于莉迪娅和威克姆的婚姻关系,他手里等于有了一件永远都能威胁到达西先生和彬格莱先生的武器,只要两位体面的绅士还顾及自己家庭的荣誉,就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替威克姆收拾残局,而这种事,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哦,他真是个恶棍!”吉英禁不住说道。
伊丽莎白见吉英吐出这样快意的词语,尽管麻烦缠心,却仍然轻声笑了一下:
“真高兴你能这样说,一个人能被你称作恶棍,那他一定是坏透了!”
姐妹俩思前想后,觉得别无他法,只有把这件事告诉各自的丈夫,恳请他们出面,去将威克姆欠下的巨债还掉。虽然,借由恩爱的夫妻情,伊丽莎白和吉英都毫不怀疑达西先生和彬格莱先生会慷慨解囊,但这种事如果不断地发生,就很难说两位绅士的心中会不会留下埋怨的阴影。这一想法,也给姐妹俩带来了新的烦恼,愧疚之情在她们心里徘徊,挥之不去。为了不让晚上的舞会受到不良气氛的影响,两人决定等到舞会之后再向各自的丈夫吐露实情。
但是伊丽莎白高估了自己伪装快乐的能力,同时也低估了达西先生对她的观察能力,这种能力还由于他对她的爱而变得更加敏感,因此尽管她在人前扮着愉快的笑脸,跟宾主谈笑风生,还能时不时地说几句俏皮话,但达西先生却看出她的笑容里有一抹不经意的焦虑,那个焦虑折磨着她,使她在聆听他人谈笑时走神了那么一两次。于是,他很快找了一个机会,把伊丽莎白引离宾主中间,和她单独来到了一间小客厅。
“怎么回事,丽琪,你心里有事?”
“我……”
“不要紧,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很惭愧,让你看出来我有心事,我原想舞会之后再对你说的,我不想在舞会还没开始,就毁掉了你的心情。”
“亲爱的,如果你心情不好,我又怎么能快乐?”达西先生温柔地望着妻子,眼里充满了关切和诚挚的目光。
伊丽莎白尽管出于对丈夫的爱,万般不愿在舞会前就将威克姆和莉迪娅的事拿出来使他烦恼,但既然他已经看出来了,她也就没有必要再隐藏,然而叫她说出这桩羞耻又愤怒的事,仍然是一件有伤自尊的难事,但再是难事,她也无法不告诉他。
“是莉迪娅,她给我、吉英和基蒂各写了一封信,她还给谁写了信或是打算给谁写信,我还不知道,但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垂下美丽的黑眼睛,怀着娘家妹妹不争气的羞愧,以及给丈夫惹来麻烦后对他的歉疚之情,把整件事情说了一遍,“我很抱歉,这件事很可能会给彭伯利带来不好的声誉,我几乎都能听见别人会怎样评论我们了。”
“先不要急,亲爱的,”达西先生的眉头只微微皱了一下,然后便舒展开来,用以安慰他的妻子,“你知道,你根本、也从来都无需为威克姆惹出的乱子向我道歉,假如不是我为了保护乔治安娜和彭伯利,把他的品行隐藏了起来,不让人知道,天真的莉迪娅就不会上当受骗了。而且,也许我们应该换一种看问题的方式,我和你,我们其实都没有过错,我们只是想保护心爱的人,真正的无耻之徒是威克姆。”
“可是这个无耻之徒就要来毁掉我们了。”
“交给我来处理吧,舞会之后,我将出发去找他们,也许彬格莱也会跟我一起去,不管莉迪娅的信上是怎么写的,我们都需要亲自看到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然后再决定用什么方法来解决,相信我,会有一个解决方式的。”他把这件使人烦恼和恐惧的坏事立即揽在自己肩上,同时轻轻地把手放在伊丽莎白轮廓优美的肩上,拉她靠向自己,抚慰她,使她好歹卸下一些心上的石头。
伊丽莎白心里感慨万千,想到达西先生即使在结婚一年后,仍然像当初追求她时那样亲切体贴,懂得如何保护她,又不让她的心里存有负担,就感动得无以复加。随后,达西先生建议伊丽莎白若无其事地去和其他的先生和女士们聊天,或是加入他们有可能组成的牌局,而他,则去找彬格莱先生商量这件事,借由婚姻的坦诚和牢固的友谊,彬格莱先生对威克姆和莉迪娅那段故事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因而处在当下的情况中,他也有权知道以及有权就处理方式进行商讨。
很快,这个白天就过去了。其间,彬格莱小姐和达西小姐都为了晚上的舞会,在午餐后静静地睡了两小时的午觉。温斯顿先生约斯宾赛先生到桌球室打了几局桌球,两人各有输赢。伊丽莎白和吉英因有心事,无法入睡,就在一间小客厅里谈天,说的还是莉迪娅和威克姆的事。达西先生找到机会,单独把彬格莱先生约到书房,将伊丽莎白说的事情告诉了他,并说彬格莱太太为了不打扰他跳舞的心情,原计划在舞会之后告诉他,“但我觉得事情紧急,早一点打算也许就能多一点解决机会。”彬格莱先生表示达西先生说得很对,两人商议了一会儿,一致认为必须由他们亲自去看看情况,然后再决定怎么办,出发的时间就定在第二天。
幸运的是,借由达西夫妇和彬格莱夫妇在其他客人们面前若无其事的表现,陆续到达的宾客们无一发现他们的心事。伊丽莎白还曾担心狡猾的彬格莱小姐会看出点什么,但又想到她是彬格莱先生的妹妹,谅她也不会为了嘲笑贝内特一家而置自己哥哥的荣誉于不顾。不过到了烛光闪耀、喧声四起的时候,伊丽莎白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彬格莱小姐根本没有注意贝内特家的人,而是有意无意地总是让自己处在斯宾赛先生的视线所能触及到的地方,有时相隔两三步,有时相隔五六步。
基蒂穿了自己最好的裙子,淡黄色的,轻纱一样的裙摆,泛着亚光的同色缎带装饰着腰际,使她显得十分娇美、婀娜,盘在头顶的优雅发髻上缀着十几颗小小的珍珠,天鹅般的颈项光洁优美,一对俏丽的肩膀裸露在外,温柔妩媚。她知道自己很美,置身舞会中,也使她回忆起一年多以前和莉迪娅一起与军官们跳舞的情景,她们是如此喜欢跳舞,并以一曲不落地跳舞为荣,因为那证明了她们在男士们眼中的魅力。重新回到舞会上,基蒂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方面,心底的兴奋使她感到激动,因为终于可以再次起舞,享受美妙的青春时光,另一方面,她又有些紧张,她还没有看到父亲、母亲和曼丽到来,一等父亲来了,他必然会时时注意着她,用目光提醒她,叫她明白随意与男宾说笑和一场不落地跳舞是有损体面的浪荡行为。她正这样想着,就看见贝内特先生、贝内特太太和曼丽从大门处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是卢卡斯爵士、卢卡斯太太和她的好朋友玛丽娅·卢卡斯,除了贝内特先生给人一种沉静风范之外,其他人看上去全都神采飞扬。
在门口尽地主之谊的彬格莱先生和太太一面微笑,一面迎接着每一位来客,吉英看到父亲、母亲和曼丽来了,一心想探知莉迪娅是否也给他们写了信,但却不便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但她特意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的表情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贝内特先生有些内敛,贝内特太太兴奋得两眼发光,曼丽则永远是一脸的厌倦。家人相见,少不了亲热地寒暄几句,由于后面还有陆续到来的客人,贝内特先生就领着家人走进了大厅,让吉英抽出身来继续当好一个称职的女主人,去迎接卢卡斯爵士一家,以及后面的亲戚,菲利普斯先生和太太。
“哦,基蒂,我亲爱的,你可是今天舞会上最漂亮的小姐了!”贝内特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基蒂,她快步上前,拉住基蒂的手,忘了应有的稳重,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敢说,这里所有的绅士都会想和你跳舞,我真担心你的脚会不会疼到受不了……”
“妈妈!”基蒂小声却着重地提醒了一下。
贝内特太太住了嘴,她发现丈夫也在看着她,而她的目光向前一扫,就发现她最害怕的人物——达西先生就站在不远处,于是,也许十句、也许二十句的啰嗦话语就这样被她咽了回去。
贝内特先生温和地对基蒂笑了笑,说:
“我希望你玩得开心,但同时也不要惹人注目。”
“我明白,爸爸。”基蒂说着,脸上的表情既平静又优雅。
曼丽在一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噢,我讨厌舞会。”
没有人听见曼丽这么说,或许是听见了也没有人对此做出反应。于是曼丽又叹了一口气。
曼丽在家时已经受到了贝内特先生的一番教诲,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霸占钢琴太久,这使她想要显示才艺的心愿受到了打击。而贝内特先生,过去是个诸事不操心的甩手绅士,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处处小心谨慎的家长,他这样严格地管教自己的女儿,不令她们自由自在地做出任何不体面的举止,与其说是顾及自己家里的名声,倒不如说是怀着一颗对达西先生的感谢之情,为了保护达西先生的名誉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