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达家搬走之后,又搬来一户新婚夫妻。男的是河北人,长得四方大脸虎背熊腰,绰号“三棒”,说话老呔味儿,在机务段小火车上当司炉。新媳妇是绥化的农村姑娘,身板长得结实长相一般。这三棒特别能干,能往家扛柴火,能“整”公家东西。下班回到家没有闲着时候,会木匠活能种地,一天总是嘻嘻哈哈没什么脾气。休班时有同事从门前路过和他开玩笑,问他昨晚几棒?他也嘻嘻哈哈付之一笑。我那时候是小孩子,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不知道几棒啥意思。新媳妇刚搬来那会儿好像特幸福,一天总是眉开眼笑,到各家去串门。有时候在大门口,新媳妇和几个邻居妇女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唠嗑儿,一会儿脸色绯红哈哈大笑。把我们这些小孩子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一段时间,邻居发现这媳妇有毛病,上谁家串门,趁人不注意拿东西,夏秋两季出去偷青。她家不缺柴火,可也趁人看不着时掰别人家杖子烧火等等,很讨人嫌。大伙知道后,就不愿意搭理她,她也就很少串门了。几年后她家对门搬走之后,没有愿意和她住对面屋的,她家把对门堵死,自己用一个外屋地,过起来独门独院日子。这媳妇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生孩子,按孩子年龄算一算,几乎没有空怀的时候,不过七八年的工夫,连男带女生了五个。她娘家在绥化农村,每年都有来串门的,来了就得划拉点东西,加上孩子多,虽然三棒能干,日子过得一直很紧巴。他家老大是男孩,叫大利,老二比老大小一岁也是男孩子,可能为了好养活吧,他爸管他叫二犊子。还是在这俩孩儿上学之前我和他们在一起玩过。因为后来不来往,后面的几个孩子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直到后来我有机会和二犊子近距离接触一次。我一直不好意思像他爸那么叫他,只管他叫二犊,这样听着没什么毛病。他给我讲了他的一段故事让我十分惊诧。那是1991年冬天我患病在区职工医院住院,同病房有二犊,他也在住院,这时候他已经20多岁长得仪表堂堂。现在子承父业,在森铁机务段当司炉了,和他爸爸当年一样。这个病房有8张床,8个病人我都认识。我随身带一本《聊斋》闲得无聊我就给他们讲一段鬼故事。一天二犊缠着我让我再讲一段,我说你拿去自己看吧,二犊说:“大哥我不认得字呀。”我很惊讶,问:“你怎么会不认得字呢?”他说:“嗨,别提了。大哥你知道,我家孩子多,穷呀。上学时每年一到六一,学校开运动会,就要求穿白布衫蓝裤子。每个班都有几个没有的,老师把同学年各班没有的组织到一个方队,跟在学年方队的最后,同学们叫我们‘打狼队’。我从一年级开始一直是打狼队的。到四年级的时候,又到六一儿童节,老师又要求穿白布衫蓝裤子。我回家央求妈,出乎意料,我妈答应了,大声说:‘好,今年咱也穿白布衫蓝裤子。’我乐坏了。到六一那天,我妈给我穿戴好了,我心里这个高兴呀。乐颠颠地上学去了。开始感觉挺好,过一会儿集合,我发现大伙都看我,我不知道咋回事儿。我开始留心别人的衣服。这一看我发现我的和别人的不一样,我一下子明白了,别人的是的确良做的,我的是用白布做的。我顿时无地自容,抬腿就跑,从那以后天天逃学,直到17岁进青年点之前,再没进过学校大门。”我听了之后唏嘘不已,连连惋惜这孩子让他妈给耽误了。
2006年我回家过春节,向家人打听起这户人家,父亲长长地唉了一声不无惋惜地说:“二犊子他爸得脑血栓了,现在走路都费劲了;二犊子和老婆感情不和离婚了;最惨的是大利,他出去上班,老婆在家与人通奸。大利回来堵个正着,一怒之下把奸夫杀了。好在法院认定他是激愤杀人,从轻判处死缓,保住性命了。那没有20年也回不来呀。唉……”
我听了之后不知说什么是好。易曰:“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按说他家不能算是“不善之家”,怎会摊上这事儿?
三、再说住在东房山头的人家
东头也是先后住过两家,均以两口子打仗厉害、有个性而闻名,那房子因而成为“邪”宅。
第一个户主也是湖南人,抗美援朝时是部队的卫生员,转业后在森铁处的医务所当医师,姓张,大伙尊称张大夫。给人外表的印象很斯文,平常总是穿料子制服,皮鞋锃亮,很少和邻居讲话,城府很深的感觉。他业余爱好钓鱼,夏季里他在家门前堆一个粪堆,用草袋子盖着,用来养蚯蚓,准备去钓鱼时打开一翻,鱼饵就够了。他钓鱼回来听大人说只是自己吃,绝对不给老婆孩子吃。两口子时常打架,打一次就要轰动整个山上家属区。他打老婆的特点是每次打仗时先把门插上,在屋里闷头打,无论老婆怎么呼救,邻居怎么叫门,他不打够不罢休。等他打够了,在屋里把自己的仪表修饰好,开门。那老婆不依不饶,大骂着一个箭步蹿出门外。你看到的张大夫是满脸笑容,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大气不喘,心平气和地礼让邻居屋里就座。他家有一个平顶的小仓房,老婆冲出去之后三下五除二爬到小仓房顶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屋里,跳着脚用湖南话一字一板地拖着长腔,一声接一声地破口大骂:按、日、你、娘、的、狗、找(听着是这么个音,到现在也不知道确切意思)。这时候前后邻居都来看热闹,总要有四五十人围观。这老婆转过身来对着大伙,像列宁演讲似的身体后仰、前探、挥手,不管大伙能不能听懂,历数张大夫的“滔天罪行”。张大夫在屋里和来劝架的人唠嗑儿。绝对不说打架的起因和辩解什么。只是东扯西拉地闲聊。过一会,闲嗑儿唠得差不多了,该骂的老婆也骂够本了。张大夫从屋里出来,用几句湖南话把老婆劝下来,连哄带推弄回屋里。这节目到此结束。明天早晨起来和昨天什么事没发生一样,照常过日子。再过个把月的,两口子再次打仗,节目形式和前次一样。
有时听邻居妇女唠嗑儿说:“有的老爷们越来拉架的越逞疯,你看人家张大夫看拉架的来了就住手,从来不和拉架的急扯白脸,人家这才叫奸。”张大夫钓鱼不给孩子吃是邻居都知道的,到1963年那会儿,家家粮食不够吃他也是只顾自己。我记得他家有个孩子比我小一点,叫贵礼。到现在我都记得挨饿那年,贵礼的脸刷白没有一点血色,在他家门口坐着,拿起玉米粒大小的土块往嘴里吃,那是饿急了。听大人唠嗑儿也有说看到贵礼吃土块的。不管怎么的,张大夫的做派始终那么内敛斯文。
这户人家也是1965年转回湖南老家,举家南迁了。从那以后再无消息。
张大夫搬走之后,也是搬来一对新婚夫妻。男的是从沟里下来的本地人,在森铁工厂当修理工,人长得丑还不算,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说话口吃加类似女生高八度的嘶哑嗓音。于是工人们给他起个绰号“磕巴”,开玩笑时管他叫“男生女高音”。媳妇是安徽姑娘,怎么娶到手的没人知道。磕巴是孤儿,只有哥俩,弟弟和他一起过。山上这片吃水困难,附近的大井有60米深,很多时候一次只能打上来半桶水。出去挑水以机务段的水最好,一桶水能看到底,极清澈没有水垢。但是距离远,有1公里左右,要经过小火车站,过六趟小火车道。站内有原条车时还要绕行七八十米远,并且回来是步步上坡,这样吃水就成大事儿。别看磕巴人长得不咋地,毛病特多,他一般不挑水,全让弟弟挑,而且水缸要每天清刷一次,次日担回水来要把水缸里前一天剩水倒掉。那时候他弟弟也就十五岁左右,挑一担水得出多少力气就可想而知了。
磕巴的本领和张大夫一样,能打老婆,但是打法不同各有高招。他老婆是安徽姑娘,叫秋菊,谈不上漂亮但是挺受端详的。身材矮,长得结实能干活,嗓门大说话快,嘀里嘟噜得理不饶人,每次发生纠纷磕巴自然吵不过媳妇。于是磕巴发挥他的强项——打。前几次刚一开打,媳妇身材小巧几步跑到街上,与他对骂,全是安徽话听不出个数。磕巴哪里是她的对手,急得腮帮子呼扇呼扇鼓挺老高,嘴里直喷吐沫星子说不出话来。几次之后,磕巴有经验了,再发生纠纷先插门,把媳妇关在屋里打。这安徽媳妇也真是有张逞,第一阶段是与老爷们对打,撕巴,嘴里连喊带骂不闲着,一百个不服;第二阶段是已经被老爷们打倒在地,仍然不服,反抗叫骂,这时候窗户外已经挤满了人,招呼别打了!开门!屋里照样打,只见磕巴骑在媳妇身上,先用巴掌撇子把媳妇制服,然后抄起个鞋底子在媳妇背后“啪啪”地可劲挨排捋,直到拍得媳妇一动不动了,磕巴住手,开门,大伙进屋一看媳妇口吐白沫抽了——休克;这时第三阶段开始,磕巴向来拉架的邻居痛说“革命家史”,用那“男生女高音”时断时续诉说老婆的不是,他自己如何有理,这工夫通过呼唤,掐人中,媳妇长长地嘘出一口气醒过来了;进入第四阶段,最后陈辞:磕巴转向媳妇,呼唤着她的名字,用手指点着开言道:秋-菊-呀,秋-噢就菊,你-你拍着良、良心好好想-啊一想,啊-啊我哪样对——就对-就对不起你,当初我也不是用麻袋把你背-阿就背来的,是你乐意。媳妇这时候缓过来了,仍然不服,把衣服脱下来向人们展示被打的程度。有几次我亲眼看到,她后背上从肩膀到腿肚子全部被打淤血,没有一块白的地方。这时候磕巴看了之后自知理亏,穿戴好了出门溜达去了,打仗到此结束。谁也不知道每次磕巴半夜啥时候回来的,明天早晨起来和昨天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媳妇也不上医院,在家养几天,照常过日子。消停一段时间,两口子再次打仗,节目顺序和前次一样。别看两口子不停地打仗,却没耽误生孩子,那媳妇也真够意思,挨摆给磕巴生了三个男孩,取名:明、升、亮。与他家姓氏组合,这名起得简直是太有才了。我家和他家住了十年邻居,眼见着三个男孩长起来,个个漂亮,这可能是远距离人群杂交优势的缘故吧。磕巴两口子战争始终不断,每次都是这样,后来离婚了,三个孩子随母亲生活。
这房子连着住两家,老爷们都犯同样的打老婆毛病,老娘们都是滚刀肉。于是人们传说是那房子犯病。“邪”宅。人们感叹“一物降一物”,要是错一个人家,这俩老娘们哪个都能上天。
这中间我和磕巴直接打过一次仗,那是毕业后的第一年。一天下午我从青年点回家,快到家门口了,正碰上他追打我弟弟,弟弟那年10岁,很淘气,不知道怎么惹着他了。弟弟在前面跑,磕巴在后面伸着手,像老鹞子抓小鸡儿似的在后面追。我当时想,他追打我弟弟,被我看到了,他一定会不好意思,不能让他尴尬,本想躲着,但已经躲不开了。于是我故意笑着迎上去,和他说:“叔,啥事呀,你生这么大的气?”没想到他开口就说:“你-他妈就-啊就会挑好听的说。”我一听他不知好歹,也来气了。我那年18岁正是浑身有使不完劲的时候,便与他理论。他舞舞咋咋地冲我扑上来,我伸出左手去迎他,他不知这是虚迎,一下子实实在在地抓住我的左手,我乘隙使出浑身的力气抡起右拳打在他左侧太阳穴上。这是在青年点刚学的一招。这一下子把他打懵了直转磨磨,等他缓过神来之后,跑回到家院里拿出一把大斧,叫喊着要劈我,被邻居拉开。他依然不依不饶骂骂咧咧。我想这下坏了,等我爸回来准得骂我。他正骂得来劲儿,我爸回来了。那年我爸44岁,戴着前进帽,水晶石眼睛,白线手套,手里还拿点东西。离家挺老远看到家门口围一帮人,我爸没着急,仍然一步一步,面无表情地往家走。到磕巴眼前了,站住。静静地听,看磕巴表演,看不出我爸心理是什么反应。可能是这种强大的定力让磕巴心里没底,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一下子换了一副嘴脸,迎上去冲我爸大声说:“大-哥呀大-啊哥,全-全是我不对呀,我不该和孩子一样的呀。”于是,纠纷就这样自行化解了。又过一年我家从那搬走了。
他离婚之后在森铁处住宿舍吃食堂,我以后转到食堂当炊事员,每天都能看到他。我发现他有长处,他虽然识字不多但乐意看书、看报。有不认识的字他问过我几回。他发现我识字比较多,于是常和我说话。打仗的事儿他没记仇,以后再没提起过。
以后磕巴转到南岔水解厂去了,再没见过他。前几年听说水解厂黄了几次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