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每次都不去参加,那以后再怎么面对她们呢?”朱含韵嘟囔道。
“以后能不能常见面都很难说。再说了,还有什么不好面对的?”
“滨城就巴掌大个地方,怎么会见不上面呢?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家戳着咱脊梁骨说咱是‘虚伪小人’吧?”朱含韵一边说着,一边给毛亚南倒了一杯热水。
“起来先把药吃上吧。”
毛亚南一边服着药,一边自嘲道:“我简直成了一个大药罐子,天天为药店打工了!”
毛亚南服完药重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家里是不是又没钱了?要不这药先停一停?”
朱含韵瞪了毛亚南一眼:“再没钱也不能断了药,病哪儿能治治停停?”
“唉!这上有老下有小的,都需要花钱,可我偏偏又得了这么个病,拖累了你,也拖累了这个家。”毛亚南长叹了一口气。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再没有钱也得治病。过两天我再托人帮忙打听打听,我不相信偌大个滨城市,就没有个适合我朱含韵干的工作!”
“慢慢找吧,有适合咱干的工作咱就干,没适合咱干的咱也不能强将就。”
过了一会儿,毛亚南又问道:“毛毛今晚上回来吃饭吧?别让他整天去他姥姥家吃了,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吃饭的年龄,整天去老人那里吃,老人也吃不消,再说冬冬也整天在他奶奶那里。”
冬冬是朱含韵的弟弟朱含礼家的孩子,比朱含韵与毛亚南的儿子毛毛小一岁。
毛毛和冬冬都是朱含韵的父母一手带大的,从小两个小家伙就形影不离,感情很好。毛亚南生病、朱含韵下岗后,朱含韵的父母知道女儿女婿家生活拮据,就主动要求毛毛一日三餐去他们那里吃,因为毛毛去学校上学,要经过朱含韵父母住的那个小区,朱含韵和毛亚南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坚持让孩子回家吃住了。
“他愿意去就让他去好了,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多花不了多少钱。”
朱含韵嘴上虽然这样讲,但心里十分明白:“要不是自己现在下岗没收入,你又成了‘药罐子’,还用得着让孩子天天去老人那里蹭饭吗?人都说十二三岁的小子饭量如牛,一下子加上两个半拉小伙子吃喝,就两位老人那六七百块钱的退休金,不紧巴才怪呢!”
吃过晚饭,毛亚南和朱含韵看了会儿电视,就上床休息了,没多大工夫,毛亚南就发出了鼾声。可朱含韵翻来覆去睡不着,反复思考着参加不参加第二天市政府上访请愿活动的事情,努力寻找着一个既能跟工友们解释过去,又不给毛亚南惹麻烦的办法。
七点半多钟,毛亚南简单吃了点早餐,提着他那个用了多年、皮都磨出花了的公文包准备出门。
看着丈夫佝偻着的背影,朱含韵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心里暗暗骂自己:“为了保住饭碗,丈夫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要了,你还准备去市政府上访请愿,真是不懂事!”
朱含韵收拾完毕,换上当副厂长时经常在正式场合穿的那身蓝色毛呢翻领小西服,正准备出门去市交警局车管所找她当副所长的表哥问一问,帮自己联系工作的事情有点眉目了没有,姚桐和申秋风风火火地敲门进来了。
“啊呀我的大厂长,咱们今天去找市长请愿,又不是去找市长接见,穿这么正式干什么?”姚桐笑呵呵地说。
“是啊,上访还用得着穿得这么一本正经的吗?”申秋附和道。
“穿得这么鲜亮,市里的那些官老爷们还以为我们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呢。快把这衣服脱了,找件旧工作服换上,越旧越好。”姚桐说着就要上前帮朱含韵脱掉那件蓝色毛呢翻领小西服。
朱含韵挡开姚桐脱衣服的手,歉意地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确实有事要急着去办,请愿上访活动真的参加不了了,你们俩帮我跟大伙解释解释,行吗?”
还没等姚桐开口,申秋先嚷嚷开了:“那怎么能行?你是我们四分厂二百多位兄弟姐妹的主心骨,你不去,我们怎么办?”
“是啊,你在咱们四分厂人缘好、威信高、有主见,你要是不参加,那我们不都成了无头苍蝇了?”姚桐也在一边帮腔道。
“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四分厂有三四个厂长,多我一个不多,缺我一个也不少。”朱含韵说。
“哼,大伙压根就没指望那三个‘鸟厂长’能替大家说句话,他们压根就不是那块料。”申秋嚷嚷道。
朱含韵轻轻推了申秋一把,装出不高兴的样子问道:“小申你什么意思?合着我朱含韵天生就是一块打架上访的料儿?你可别抬举我了!”
姚桐抢着解释说:“申姐不是那意思。你想,其他三个厂长,牛军那个老色鬼,厂长当了七八年的,贪的钱估计够他一辈子花的了,这个时候他敢抻头?马星再有半年就退休了,厂子黄不黄,他才不关心呢!吕鹏老实得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当了一辈子财务科长,算了一辈子账,把厂子都算黄了。牛军之所以把吕鹏提为副厂长,就是想用官封住他的嘴,别让他到处胡说八道。你们那牛马猪(朱)驴(吕)四大金刚,就剩你朱厂长还能替大伙仗义执言了,你要是也不参加,咱们四分厂不让那几个分厂的人看扁了才怪呢!”
三个人你来我往正说着,四分厂的维修工王永亮开着一辆破三轮车来了。
“快上车,快上车,大部队已经在市政府门前集结了,咱们也不能太落后了。”王永亮催促道。
看看实在推脱不过去了,朱含韵只好换上了一件虽有些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工作服,上了王永亮的三轮车。
九点多钟,市政府办公楼前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足足有四五百人。看得出来,来之前,大家都是经过一番准备的:女的几乎都穿着中国纺织女工标志性的服装——白帽子、白围裙、白套袖;男的基本上都穿着又脏又旧的粗布工作服,几个调皮的小青年还穿上了浑身补满补丁的粗布上衣,活脱脱的一个“叫花子”。
十多名公安干警站立队伍两边,维持着现场的秩序;市政府办公大楼两侧值勤的武警战士也警惕地注视着上访人群的一举一动。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从市政府大楼里走出了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大约四十五六岁、头顶上几乎看不到头发的干部模样的人,跟他一起从市政府大楼里走出来的人介绍说是市信访办公室的主任,名曰王唯利。
王唯利站在上访人群的前面,用一副虔诚的神情说道:“工人师傅们,滨城华星纺织集团经营不善走入绝境,导致企业上千名干部职工下岗待业,生活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也是大家所不希望看到的。对滨城华星纺织集团的不幸破产,市委市政府领导十分痛心,也十分重视,正在积极研究对策,尽快予以解决。在市委市政府政策措施未出台之前,希望大家保持冷静,充分体谅市委市政府的难处。”
“王主任,如果你们家连饭都吃不上了的话,你还能保持冷静吗?如果你们家的孩子学费都交不起了,你还能去体谅别人吗?”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立即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
王唯利强装笑脸说道:“刚才那位师傅说笑了,哪儿有那么严重?哪儿能连饭都吃不上了?”
“我们这些穷工人,不像你们当领导的外快多、积蓄厚,月月发工资都没钱花,三四个月不发工资我们去哪里弄钱吃饭?你看我这身衣服,都破成什么样子了?”站在人群前面、穿着一身补丁衣服、约莫二十六七岁的“破衣哥”,一边抖动着衣服,一边大声问道。
有人认出“破衣哥”叫陈苍,一分厂的修理工。
刚才介绍王主任的那位看上去约莫四十岁左右、长着一对“金鱼眼”的人一脸不悦地问道:“你这位小伙子说话要有根据,当领导的怎么就外快多了?你平时不会也穿成这个样子吧?出什么风头?”
“人是衣服马是鞍,有钱无钱全看穿。有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好衣服穿着鲜亮啊?”
“破衣哥”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摸着“金鱼眼”身上穿的那身咖啡色西装:“你也是靠工资吃饭的,我也是靠工资吃饭的,我怎么就买不起你身上穿的这件西服呢?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都傻啊?不认识什么是皮尔卡丹?”
小伙子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嘲弄声。
队伍中有人大喊:“惩治贪官,还我工厂。”其他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金鱼眼”气得一扭头走了,人群中立即爆发出“嗷嗷嗷”的叫好声。
王唯利装出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说道:“人多嘴杂,我们没办法把大家的意见都集中起来。要不这样,你们选出几个代表,我们坐下来一起谈一谈,好不好?”
人群中有人喊道:“让市长出来,我们要和市长谈。”
王唯利说:“市长到外地开会去了。”
“市长去外地开会了,难道七八个副市长都到外地开会去了?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们?是不是心中有愧心里有鬼?”人群中有人质问道。
“还真不凑巧,市政府的领导今天还真没有在家的。工人师傅们,我们这几个人虽然不是领导,但我们可以把大家的意见集中起来报告给领导。这样乱哄哄的,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呀!”
双方僵持了两个多小时后,大家看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好选出了几个代表跟着王唯利去了市信访局办公室,朱含韵硬是被二分厂一个名叫张黑子的副厂长拽了去。
张黑子、朱含韵等上访职工代表提出的要求汇总起来主要有两点:一是请市委市政府尽快研究制定对策,妥善安置一千多名下岗职工的工作生活;二是请市委市政府成立一个专案组,调查滨城华星纺织集团公司破产的真正原因,查明集团内部存在着的“黑洞”,给工厂的干部职工们一个交代,还社会一个明白。
王唯利一边在笔记本上不停地记着,一边不停地点头称是。
王唯利说:“刚才,张厂长、朱厂长及其他几位工人师傅们讲的,我都记在笔记本子上了,大家提出的要求不过分,提出的建议也很合理。对各位师傅提出的意见和建议,我们会在第一时间向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进行汇报,请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尽快做出处理意见,在市委市政府的政策措施未出台之前,请在座的各位帮助做做其他工人师傅们的说服教育工作。华星纺织集团进入破产程序后,大家已是第二次来市委市政府上访请愿了,对大家的诉求,我们已经非常清楚了,希望大家今后尽量不要将群访作为解决问题的主要手段,因为像大规模群访这种极端做法,不仅不能促使问题的解决,而且还有可能影响市委市政府的正常决策。”
王唯利从烟盒里抽出几支烟,分别递给了张黑子等人,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王唯利猛吸了两口烟,继续说道:“受国际国内经济大环境的影响,市内好多企业生产经营陷入了困境,其中就包括华星纺织集团公司。据统计,去年以来,全市有三千多人因企业经营不善,被迫下岗待业,给全市的经济发展尤其是社会稳定带来了很大的隐患。对大家提出的尽快安置职工就业的要求,我个人认为有困难,因为市内现有的企业目前还不具备大规模接纳这么多人的能力,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等、不要靠,要广开门路,自谋出路。”
王唯利把烟蒂摁在桌子中央的一个烟灰缸里,扫了一眼在座的职工代表,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张黑子和朱含韵的脸上:“张厂长、朱厂长,你们都是党教育培养多年的干部,有觉悟、有能力,在工人师傅中又有威信,希望你们在自谋职业方面带个好头,做出个表率,这样既解决了个人出路问题,又帮党委政府减轻了压力,也给全市下岗职工做出了表率。”
王唯利看了一眼墙上的挂表,站起来说道:“十二点多了,外面的工人师傅们还饿着肚子,我们实在是于心不忍啊!我王唯利虽然工资不高,请外面的那几百号人一起吃饭肯定是请不起,可请在座的几位吃顿便饭,那还是绰绰有余的。走,上午我请大家。”
朱含韵嘴角往上翘了一下,用狡黠的眼神看了王唯利一眼,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神情。
“官场上的这些人太会作秀了,几百号人等在外面,别说你不是真心请我们,就是真心请我们,我们能去吗?我们要是吃了你这顿饭,全厂上下一千多口子人不骂我们是‘叛徒内奸工贼’才怪呢!太虚情假意了!”
朱含韵、张黑子等人也站了起来,一边跟王唯利等人握着手,一边嘱咐道:“王主任,麻烦你一定把我们的想法和建议如实地反映给市里的领导们,让领导们尽快想办法帮助解决,要是拖的时间长了,工人们闹出点什么动静来,我们也不好说了。”
王唯利一边把朱含韵、张黑子等人送出办公室,一边不停地应付道:“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你们就回去等处理结果吧!在市委市政府的处理结果没出来之前,告诉工人师傅们不要再来市政府上访了,有那个闲工夫,去哪里找点活干干不好?”
看着张黑子、朱含韵等人从信访办公室出来,上访的人群呼啦啦地围了上来,一个劲地打听市政府的领导们是如何答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