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相反,舒梅却因为成绩优异,破格从少年组晋升到了青年组。这样一来,这两人关系更加亲热了。一天中午,两人一起坐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舒梅问他昨天与戚玉秀比赛的结果,见薛新雨直摇头叹气,她就安慰道:
“半年多了,我在少年组每个星期的总评中都排第一,现在才升了一级。而你才一个月,竟然长了一个子的棋力。照这个速度下去,到了明年这个时候,给我们上课的薛教练就一定不是你爸爸了!”
听她这么一说,薛新雨也被逗笑了,心态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可机会就是这样,你越急越抓不住;可你不在乎了,它反而突然降临了。这天下午,薛新雨本来排定的对手张红芳病了,而史幽红也恰好轮空。于是,两人就被临时凑成了一对。史幽红对薛新雨似乎好了一点儿,这倒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在山路上,他说得繁星乱坠的花言巧语。女人的心思很微妙,又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尽管这个臭小子新添上了一个爱打架的恶名,可是强盗的名头毕竟比流氓好听多了,起码展示了雄性的特征。在女队员中,史幽红和戚玉秀关系最好,当然知悉密友那隐秘的地下三角恋。她笑戚玉秀为什么总像老母鸡护仔一样罩着冯晓白,甚至连拉水那样的粗活也包办了。上次冯晓白挨史瑞虎的批,就是因为戚玉秀前夜来了例假,第二天身体不舒服,没有及时将水缸填满的缘故。
史幽红心目中理想的爱人就是两个字:优秀。当然,他的棋艺未必要超过自己,否则的话,恐怕自己只能一辈子独身或者嫁个老头子了。可是,在生活中两人绝对要平等,即使不那么平等,也要向自己这边倾斜。他要照顾自己,呵护自己,甚至必要时轻轻敲打一下自己的好胜心,这样才像个男人的样子。可是,从小学到中学,在父亲的严格管制下,她更习惯于枯坐对局和埋首打谱,眼看青春年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自己竟然连个和异性交往的机会也没有,心中未免有些伤感。有时候,看到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四方格子,她就想象那是一间间房子,而黑白子就是一对对男女,它们进进出出,分分合合,生生死死,可是全与自己无份。眼下又迁到了东华观中,本来就心里有点儿不大自在,而更让她惊骇的是,女队员宿舍的前身竟然是一个道姑庵!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次打架,薛新雨受到了无妄之灾,大家其实都是心知肚明,不过一来讨厌这小子和宋大洋臭味相投,二是他借了父亲的光才进了集训队,不是真刀真枪公平选拔出来的。对于走后门的人,谁都会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心理。
可是,薛新雨上次在她面前杂念丛生,可今天只想证明自己的实力,反而心无旁骛。他在棋盘上放了一个黑子,就停手不动了。史幽红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知道他不情愿再矮人两头了。于是,也拿起了一颗白子,打在了自己的右上角上。
这一次,两人下得不像上次那样快,而是均频频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之中。在史幽红眼中,才过了一个月,薛新雨的棋力进步飞速,但思路却更加怪异了,有时甚至不按照定式走,但硬说是无理手吧,应起来却分外费神;可站在薛新雨的角度看,对方真是刚柔并济,滴水不漏,无论自己怎么变招,都能够从容化解,显得游刃有余。当然,如果在外人眼中,这一局不怎么精彩,因为双方只是各怀杀机,都没等到有把握的机会,所以始终没有进入激烈的战斗。进入后盘后,薛新雨不擅长收官的毛病又暴露了。不过,这次他倒是锱铢必较,寸土不让,冷不丁还反咬一口,就像一只护着鱼骨头的猫。史幽红眼下的心思全在即将到来的正式比赛上,简单收一收也就算了。
结果,黑棋盘面上多了二子。这样一来,情况可就有点儿微妙了:如果让先的话,黑棋不贴目,那么铁定赢了;如果是分先的话,按照当时的胜负规则,先行的黑棋要贴二又四分之三子,那么白棋反而赢了一又四分之一子了。
薛新雨当然想赢,毕竟第一次战胜了众人眼中高不可攀的棋手,即使是让先,说出去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但是潜意识中又希望自己能与史幽红平起平坐,所以,他不免有点儿迟疑了起来。
集训队员们没有日本棋手那样严苛的尊卑等级,更没有那一套点头哈腰的繁文缛节,但是赛后的记分、收子、清理等琐碎活儿,习惯上还是由年纪小或水平低的棋手来完成的。过了一会儿,史幽红见薛新雨还不动手,有点儿奇怪,但她冰雪聪明,很快就猜出这小子正在为面子和里子的取舍而犯愁呢。于是,她伸手将本子拿了过来,在“战果”一栏中写了一行小字:“分先,白赢四分之三子。”
薛新雨见了,尽管被判负,但心里却着实感激。复盘的时候,他的话也滔滔不绝,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扭捏姿态。见他一副红头赤脸的模样,史幽红觉得可笑,又有点儿不大耐烦,因为她晚上还要和父亲再切磋一局,现在早点儿赶回宿舍还能眯一会儿养点精神呢!于是,她顺手从文件夹中掏出了一张棋谱,说:“这是我近来下得最得意的一局棋。你现在总算有进步了,也许可以看得懂,就赏脸给你开开眼吧。”她又接着说,“可别弄坏哦,我手中只有这一份,出了差池可要你赔的!”
薛新雨双手接了过来,点头如捣蒜。史幽红得意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心里乐,因为那不过是自己上午随手做的几道边角死活题,根本就没什么价值。可是薛新雨却奉若拱璧,小心捧回去后,不但收藏在了箱底,没人时还拿出来偷偷嗅一嗅,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她手上的香泽,又怕太忘情了,把它弄潮了皱了破了不好交代。不过,当他按照棋谱将棋子摆开之后,却如坠五里云雾中,只见这里缩了一团乌龟,那里跑出一头独角犀,边上还有一只金鸡独立,更怪的是,它们相互之间竟然各自独立,毫无牵连,莫非史幽红要发明一种围棋中的“五禽戏”?薛新雨满心想去请教一下,可又怕人家顺势把棋谱收回去了。他在那里乱猜疑,可是史幽红自己早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经过了与史幽红的这一战,薛新雨多了几分自信,可他的状态依然起伏不定,运气好时能击败冯晓白,差的时候连李爱琴也能输。知道的人说他总喜欢别出心裁,本来稳赢的棋偏要行险,反而弄巧成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少年贪多求快,弄得根基不牢呢!
薛新雨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不过有一天,他突然感到奇怪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为什么秦队长和父亲一直没有向自己询问宋大洋的情况呢?难道大家遗忘了那条失踪的金鱼了吗?下棋的人和搞侦破的人一样,每天都在琢磨别人的心思,当然懂得什么叫做逆向思维。薛新雨想了片刻,就猛然明白了。
果然,他的猜测没有错。就在几天后的一个半夜,他突然被外面传来的响动惊醒了。似乎有人在叫嚷,还有急促的脚步声,窗外的灌木丛中也有手电筒的光柱在晃动。很快,大家都醒了过来,披衣坐在床上相互询问,个个惊疑不定。最后,胆子最大的宋大洋下地开门出去窥探了一番。很快,他就大呼小叫地跑了回来,带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黄子武被抓起来了!
天一亮,就有附近公社的民兵鱼贯进入了各个厢房,要求队员待在原地,还将每个人的铺盖被褥掀了个底朝天,似乎在查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宋大洋从中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向人家打招呼。可是对方脸挂严霜,就像根本不认识这个老乡似的。紧张的气氛持续了一个上午,连午饭也是食堂的师傅送到各个房间的。午后,来了一辆警车,将黄子武押了上去,然后“呜呜”开走了。随后,民兵也撤离了。但是,整整一个晚上,东华观都像是炸开了锅。
各种传言纷飞,都说黄子武这个家伙一向仇恨社会,练武逞凶,欺压队员,还私藏炸药,企图制造事端。可是,这一阴谋却被觉悟很高的年轻队员陆鸣发觉了,并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于是,后面发生的故事就像电影中的剧情一样:机智的侦查员在半夜敲开了四号厢房的门,与埋伏在内的同志里应外合,经过了激烈的搏斗,共同将凶悍的歹徒制服。可是,根据同室队员的说法,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那么复杂,黄子武被铐起来的时候,还没从梦中醒过来呢!
无论这些说法哪个真实,都无法回答薛新雨心头的疑问:金鱼究竟是不是黄子武盗走的呢?第二天,他来到了父亲的房中。薛平湖虽然是集训队的领导,但对前晚的行动并不知情,完全被蒙在了鼓里,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他满地乱走,第一百次为要不要烧掉那本《玄元妙经》而踌躇。不过,他毕竟是个局内人,于是告诉了儿子一些内情:第一,金鱼并没有找到。黄子武的态度很强硬,无论怎么审讯,都矢口否认自己盗窃过任何寺庙财物,即使到了派出所也没有改口;第二,炸药也不是真的。陆鸣揭发黄子武的依据,是亲眼看到对方将一个小包藏到了宿舍外的石柱下。可是刑侦人员将小包打开后,发现里面既不是金鱼,也不是什么定时炸弹,只不过是几根雷管而已。据黄子武自己交代,那是他用来炸鱼的。
薛新雨曾听宋大洋说过,农场的保卫人员也曾用训练剩下的手榴弹炸鱼,但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将危险物品囤积在一个外事活动的必经地点上,这可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了。
黄子武被带走了,集训队暗中称快的人不少,最高兴的就是冯晓白和宋大洋。不过,冯晓白是喜在心头,嘴上却不肯说什么,还要忙着抚慰戚玉秀那颗乱跳的心;而宋大洋的快乐就洋溢在嘴上了,没错,他和黄子武结仇本来就和吃的有关。
“真是报应!那小子就喜欢吃独食,一下子就把水库的鱼全炸翻了,让我们一大群老乡捞什么下锅?”
薛新雨本来也该高兴,因为正是这个莽汉让自己背负了一个处分。可是不知怎么,他心中五味杂陈,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喜悦。
不管怎样,东华观的金鱼事件就此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本来是个简单的失窃事件,可是黄猫捉鼠,居然把蛇给赶出来了。于是,一件保管不善的过错立即变成了一件消除安全隐患的功劳。对于薛新雨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今后,他不用再时时提醒自己监督宋大洋了,可算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同时,尽管疑点重重,陆鸣立了这样一个奇功,挽回了集训队的声誉,完全立稳了脚跟。薛新雨觉得自己卷铺盖走人的一刻,也就指日可待了。
但让人意外的是,由于黄子武被除名,集训队反而又多出来了一个空缺名额。这样一来,薛新雨和陆鸣就不再是竞争对手了,可以相安无事了。但是,薛新雨也并没有接到把关系转进来的通知,全队上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把心思放在他的切身利益上,包括父亲薛平湖。因为,那个日本参访团已经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