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在山脚眺望山腰那棵大树
它碧透的叶片伸手可及
脉象簇动若绿星
如同睡眼蒙眬的肤色与胎发
他定是吸尽了整座山峰的灵气与肥力
身畔散落蜗牛壳，蜷卧白骨架
空山寂寂
虬根下是座苍黄的土屋
墙上还围着几个惨白大字
一个叫常茂盛的朋友就住在那里
二
衣橱里一片芬芳
悬挂葡萄与茱萸的首饰
以菠萝打制的黄金甲纹路古朴
铜钉与护心镜放出光辉
亦有火龙果缝制的绛袍
荷叶的披肩，杜若的峨冠
更有茭白、梨花织就的云锦凤带
织染坊、神帛堂蚕妇奔忙
细心裁下一小枝文竹、一小叶香兰
便是小家碧玉的裙裾丝绦
三
树皮全剥光了
祖父对当时正玩泥巴的父亲说
令人震撼的东西都应该趁热吃
于是我们吞下了雪片
四
把绿豆红豆装进儿子的玩具汽车
加上一杯清水
你听见萌芽的声音
急促蹦弹之内心
迅速膨胀或爆裂
那一瞬间
小车奔跑起来
在客厅里穿梭回旋
你采用同样的方法
将几粒草籽倒入飞机模型
加上几滴露水
它竟然向着窗外的天空飞了一小会儿
五
树枝与藤萝都枯了
须挂上一排排柿子
供他们殴打发泄
接着挂上照片与画像
供你们射击批斗
最后悬挂夜明珠
供我们暖身或指南
六
在终年冰封之地
他们从未见过夏荷与秋菊
从南方来的远客
用苍蓝的雪筑起一面高墙
再点起几盏鲸油灯
然后他摘去手套
双掌闭合，绽放，招展
在手臂上摇曳生姿
那一夜，雪原映出星光
他们眼里开满芍药与杜鹃
七
放生池的旁边生有一棵古树
每年仲秋会结出一粒果实
它在枝头略作停留
即随风落入池水，咚然有声
波纹一圈圈扩散、漂延
除此之外
寺内再没有任何钟表铎铃
透过禅房的窗棂听闻此音
白眉老僧只淡淡一笑
而红墙外的凡俗
无不胆寒心惊，浑身觳觫
八
每一座庭院都种满苹果树
让全世界的孩子张开手掌
捧来长长短短，红红绿绿的虫豸
让它们率领他们
在此悬飞、漫游、晒太阳、打呵欠
苹果熟了
就用明亮的玻璃瓶装起来
驱鸿雁为飞辇
送至那些水草荒芜的江湖
供渊底的鱼群享用
九
老人和他的孙子
在废弃的澡堂
种植黑色海带
高炉火烬，秋夜寒绝
从幽深的镜面
难睹各自的容颜
他们遂取出博物馆里
一束柴薪
用史前节能灯剧烈地照映
驱兽煎鱼的光明忽左忽右
或投入微波炉
或插入电源孔
或堆在青铜锅底
或置于岩洞中央
十
顺着石梯，那个女人决定跟我下山
另一个男子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他指着山腰上四棵开金色花朵的树
说，那是给你的赎礼
她问，几度花开，缘何别离
她又说，其中的一株快枯萎了，我们抬水去
浇一浇吧
他回答，请看树底两片羽毛般的青苗
再荒败死寂的故地也无法阻挡新的人烟
十一
寅时将尽
她开始将窗外的梧桐花想象为兽
紫鬣茸茸，和风拂过香獐芙蓉
软木上的苔藓与温滑美艳的毛皮
该有怎样的异同
你饲它以清澈的野兔
而它的吮吸如同休憩山间的喘息
蝉歌与鸟鸣是它纵情宇宙的欢声
而花瓣飘落春泥之芳痕便是
它夜间潜行的足迹
十二
人们老了
相约回到树上
捉迷藏或者眺望远方的楼房
重返芬芳的滑梯、单杠、秋千架
他们拥有猿猴的愉悦与飞升
他们的白须白眉隐于银杏玉兰深处
十三
甘蔗林一望无边
碧玉的枝干上爬满鸣蝉
它们饮着甜汁
发出美妙的清音
父亲已失明多年
张口便露出明镜样的牙膛
是哪位乐师在树间歌唱
儿子回答“知——了，知——了。”
父亲听成了紫鸟
颤声惊叹，如此多的夜莺
乃铙钹齐颂，四海清平
这些年，他总是听出了吉祥的谐音
他把“下岗”听成一个叫夏刚的朋友
他把“饥饿”听成大群的鸡鹅
他也把“卖血”听成金色麦穗，飘飘瑞雪
儿子是个演说天才
出生时有白须道士赠送墨宝
大意是，他缓急有致的喉舌
可使奴才挺身为主宰
十四
将果园里所有的树木
都用铁链锁起来
他偶尔会剥开树皮
拉动一些纤维管
即可控制叶绿叶黄
花谢花开
十五
巨树已抵达大厦最高处的避雷针
虬干笔直而浑圆
每幢高耸入云的建筑前方都植有这样的树木
倚着各家的阳台
居民每天打开窗户，在树干上浇一桶冷水
让其冻成坚冰，莹光照人
当灾异危机来临
起火或地动，或遇长翅膀的飞虎袭击
则双手抱树，如乘滑梯般逃离现场
十六
密林中央的木屋里
大家席地而坐
主人宣称
一株黄桷刚在苍崖上登基
就有一棵榕树在河谷驾崩
他又指着果盘
告诉我们
核桃和板栗
一个是胡桃科胡桃属
另一个是山毛榉科栗属
需要慢慢咀嚼、品尝
吃出它们的亲缘关系
十七
他的父亲将一只白鼠的腿骨折断又接上
那灵物咬着牙，一声不吱
它血雪交织的碎骨是一朵纯净荷花的形状
到了他这一代，家中花园芳沁四邻
假山池畔长满了青木
枝叶花果供他练习接骨复臼
紫藤如手腕可供号脉，条状花蕊可供观察舌苔
也可以在常绿的背脊或头颅随意扎入银针松针
那些裂纹要缝上细细的蛛丝蚕线
十八
水面上漂着的罾子在等待什么
你在峡谷上空吹散了一大朵蒲公英
他潜入水底用一枝蟹螯修剪金鱼草
青藻随浪而摇，水下的风
一只鱼被装入塑料口袋
它怔在那里，冰一样的，玻璃一样的沙滩
湖中荷花在这个季节彻底成熟
像是清玉礼器上的乳羔与蒸豚
一双供桌上的木筷子
被蛀虫饕餮而空
谁听过从哨棒里发出的虎吼
所有的大道小径豁然敞开
我们的先祖
折柳枝送别故人
洗荷叶裹鱼蒸肉
扶蒹葭啜饮井水
十九
他可以施展祖传的技艺
用青泥与绿绸仿制禾秧与麦苗
布下延绵的林木、草地或是花圃
色彩、气息、滋味均不差毫厘
能引来远近大大小小的昆虫
供农人捕捉屠诛
那些日子
嗡嗡的飞行坠落不绝于耳
大地上铺满桃红柳绿的尸首
而在云中的塔楼，我邻居敞亮的客厅
一只蝗虫抱着玻璃盆中的塑料叶儿
埋头苦啃，满眼困顿
他终日无法心安
遂决定藏技不传
二十
乡政府的门槛上
长出一棵红艳艳的桃树
进屋之前，需鞠躬作揖
保持谦卑之笑容
偷偷以眼泪或唾沫灌溉根须
离开时还要整顿衣冠
对那些落叶、枯枝、瘿瘤
你们也要驻足赞美一番
二十一
一棵树从地心深处探出
那些蓝色的叶脉像冰冷的太空
你们从未见过这种植物
不敢在树丫上设网捕鸟
不敢享用八边形的斑斓果实
亦不敢砍伐枝条编篮子与吊桥
甚至不敢靠近
而蜘蛛们不管不顾
飞纵而上，缔结网罗
如同跃上人世间任何一处
房檐或高枝
二十二
堆在阳台上的花盆硬如坚铁
其间土壤无人耕耘
高处的圆形大理石难容活物
你带我去郊外的一个店铺
此处古朴清幽
老板拂须而笑，他指指那些玻璃橱柜
里面滚动着拳头大小的金色沙球或深蓝泥丸
我们接过一珠
唱出神农击壤
内部绣花针一般泉流一般
刺出了蚯蚓
二十三
汪洋之水说来便来了
大树纷纷倒伏在你足前
你立即拉锯挥斧，推动锛子
刨花飘飞如雪
用橡树杉木制成舟楫或者
浮于沧海的救生衣
最后以微小的刻刀削出一副念珠
挂在颀长短粗的脖颈
他们多日水米不进
众生饥渴难忍
每片绿萍自己驼来一颗甘露与麦粒
二十四
这棵绿树上结满核桃
摇下一枚
以矿锤砸开坚壳
捧食黄仁即可唤醒所有记忆
巫师摇动紫檀课筒里的漆签
林间飘来一阵汉武秋风
十年前的往事清晰如昨
五十年前的历史犹在目前
宋朝的春雨唐朝的秋空都近在咫尺
你在上林苑放走一头额间长九只眼睛的鹿
你在渭河钓到一只腹部有星状花纹的大鼍
饮过鸩酒，吞过金丹
开过雕弓，挥过狼毫
你在霓虹笙歌中睡去
月光一如往昔
二十五
眼下这个小木人弱不禁风
雕刻师或父亲不知所踪
该如何令他强健起来
你如同教练捉住他的手掌
拎起一只袖珍哑铃
抬高手肘，然后慢慢放下
收缩屈伸
练习三角肌与肱二头肌
那古铜般的肌肉日益发达
终于因膨胀急剧毁裂
二十六
你将祠堂整理一新
除尽蛛网尘埃，驱赶鼠蜥
倚着扫帚，你酣然熟睡
谁在寻找梦中那枚供果
绿一分，红一分
瘦一分，肥一分
涩一分，腻一分
均不合用，须含五味，须具五色
须像日月星辰，方鼎圆圭
然后，你藏于雕花的朱红门外
听见供桌上传来享用果品的声音
二十七
飘风吹着漫江浮萍
骨血揖别，离歌四起
它们依然抛下微不足道的锚
纤细鱼须系挂零碎物事
蚕卵、稻种、盐粒
恋人的红豆参和泪滴
宗祠的香头连带珠玉
从祖传农具敲下的铁屑
自墓碑拓下的石刻文字
它们纷纷向下沉坠
对抗横移之江流
二十八
一周之后返回故居
你发现
那个垂挂在院墙中央的干瘪土豆
竟然探出两片嫩芽
在大门上蹭出油绿
这反侧复活的，永生不死的未来
如同倒悬在城楼那颗
供你们昼夜围观的美人头颅
红日炙烤着，黑蝇环绕着
七夕过去了
仍在风中新长了数寸青丝
二十九
那眼前虬屈的大树硕果密集
每一处枝杈都是一次饯行
几只翻山越岭的轮
几柄冲波跃浪的桨
几柱龙游凤翔的画栋
几孔绕梁三日的笛韵
几匣回眸百媚的妆奁
几盒命薄如纸的棺椁
你睡眼惺忪地缘木而上
或与老庄应和竹枝，乐而忘忧
或与屈宋痛悼秋叶，徒放悲声
每夜寻一丛花果愁眠酣寝
三十
痴迷宁静的表姐至今单身
她的庭院一片水墨丹青
台阶走廊客厅花台屋脊门窗皆种满青苔
这是任人滑翔的苔原绿茵
人们造访此处，或是一个趔趄，或是仰天倒地
没有一双脚掌可以站稳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在此停留两秒钟
三亲四戚全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穿钉鞋的邮差远远将最后一封绝交信射进院墙
即匆匆逃离
三十一
拍全家福时
你们兄弟十人彼此站得很远
表情冷漠，形同路人
同根生，同根生，有人反复念叨
你父亲把照片放大到三丈高低
然后在每一个寂寥的肩膀都放上五管香蕉
便是五个黄皮肤的手指抚慰孤单
所有人都肩并肩，心相连
团结空前
三十二
这个樱桃园建在峰巅
下面是茫茫烟水
果实成熟后降下枝头
那些樱珠纷纷坠落，沉溺
而树上饕餮的采摘者
与红红绿绿的鸟雀
吮尽果肉
将硬粒用力吐出，坠入涧水
他在山腰拉起一张巨网
上面铺满襁褓，摆上摇篮
接纳从天而降的粉嫩玉白的果核或婴儿
三十三
他们趴在水池边洗着一丛丛荆棘
那些密密麻麻的倒钩状或是枪头状的尖刺
无法切除或掰断
你们唯有连叶带茎一点不剩地吃掉它们
嚼出一种青涩与酸辛
多年来，你们吞咽了太多坚硬、腥臭
锋利、冷酷与剧毒
吃遍森林草地
你们的嘴唇与舌头鲜血淋漓
你们的脾胃和肤色时而紫黑，时而蓝绿
三十四
盛夏出游
他们的背包里都会揣上
一大盒特制胶皮
在无植被的戈壁、荒漠
将它鼓吹起来，渐渐膨胀高耸
撑向碧空
成为一株挺拔的植株
片片绿叶舒展开来
苍翠的果实饱满起来
青苔莹润，藤条如丝
高大的虬干与华盖
会投下一大片阴凉
供人避暑休闲
三十五
蓝眼珠和黄舌头都消失的时候
当彼得、大卫、珍妮弗消亡殆尽之时
你们出门都需要怀抱一盆鲜花
以金银、美玉、青瓷、黑陶做花盆
掌心握一枝檀木小锤
听见迎面而来的脚步
便挥锤敲击盆器，表明身份
然后从后腰上摘下那柄小蒲扇
扇出茉莉、牡丹、月桂的香气
借此分辨赵子钱丑这些人名儿
三十六
掘开一大团凝固的淤泥
其间卧有一具尸骸
他的旁边依某种序列
排放着十三颗唐代的莲子
千万不要弄乱它们
按照青莲出土时的排列顺序
种在荷花池中
出水、开花，十三朵芙蓉排成一个
闪光的莒字
这就是古人要告诉我们的
穿透坚硬的花岗岩，穿透时间
或许他心爱的女人唤作莒
又或是他生活在一个叫莒的桃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