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个宽阔昏暗的房间
上下左右各装一台鼓风机
它们的气流势均力敌
一只误入的蜻蜓停在中心，无法飞离
然后召集一大群对微小事物保持兴趣的稚子
去周围抓捕柳絮、沙粒、面粉、黑尘、木屑、石灰
冰碴、草籽、陨石粒、珍珠末
从满月状的窗户扔进去
它们相互吸引纠缠，融合凝聚，彼此捏紧
于是厅内悬满金黄的、深红的、蔚蓝的圆球
旋转着，飘摇着，相互追逐
二
仔细品鉴婴儿脚底乌青的胎记
你们翻开尘封多年的画册
其间有大洲失落沧海
包括幽蓝的礁石，瑞霭的仙山
辽阔的河床，澄碧的涧水
那些黑色的破碎斑点
是一块鲑鱼化石，一坨银矿，一窟钟乳
一圈骷髅头上的金箍
有似豹非豹的兽类踞于奇异的大树
有夺目的玉圭堆于礼器
他曾是渔夫或猎户
沉钩赶海放鹰逐鹿
他也曾是豪侠淑女
策马漠北采莲太湖
三
他们破例给我看一卷秘不示人的经文
我只记得这么一句
吾辈永恒地沦陷在苦难的深渊
那片巨大的沼泽地
滚动着串串紫茫茫碧汤汤的气泡
装满嗥叫、呻吟与呜咽
谁在最深处添薪加热，链条与车具井然运行
那些犄角、鬃毛、利牙肥臀都化了
泥浆里腐烂着象肉豹胎，血液精魂相互渗入
鱼们通明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一匹雄鹿浑身挂满银鳞，而绿蛙披上兽毛
众灵候在池边，淬火之后，它们跃出水面
向四周散发初生的热流
四
你挑着一担粼粼的液体
那是鳍鱼血、原鸡血
猛犸与翼龙的乳汁
岩浆海波石油与水银
需要攀过一堵萧瑟的城墙
分开荒败的野草
慢慢擦洗这里的三口晨钟
五面暮鼓
然后你登上山顶，夕阳满峰
拾起一块风化的沉积岩
扔向山下那些渐渐缩小的
熟铜钟与鼍皮鼓
五
故居是螺壳扇贝
蛇皮蝉蜕
是化石琥珀、河床桑田
是一枚满面额纹的桃核
是一朵朱颜洗尽的落红
大树上挂满蚕茧
茧端裂开闸门
光明逝去，秋雨泻入
一曲失魂夺魄的丧钟
一枝木柱空空，一只陶瓮空空
谁的叹息在旷野回旋
鸽舍邮箱尽皆荒芜
他们都回家了
留下冰冷的洞窟
背影苍茫，回声凄怆
六
油菜花开满了
所有摩天大楼的顶棚与露台
攀上一架青苔丛生的滑梯
你看到了果核、贝串与灰烬
沿途是海洋与群山
最显眼的则是皮衾骨枕
巨岩砌成的上下铺
有山顶洞人与猴群们生活的不朽痕迹
七
极目四野尽处
那些黛青、深黄都是废墟
他的眼里只有造山运动
苍蓝的群峰围绕世界
没有海底的城邦和市井
滔滔逝水轰鸣在侧
河滩中央的沙洲日益清瘦
一株巨大的葵花盘无比孤独
年年枯萎、灿烂
缺失的部分
惟有洋盆谷地
八
对面的山上石洞密集
如同蜂巢蚁穴
洞府上端刻有幽青的小篆字
有的封存秘籍禁书
有的装满蟠桃核、凤凰卵
紫蓝的崖壁雾漫烟旋
云瀑后聚群而居的
无非禽虫兽木妖鬼之属
它们或呼啸或飘忽，出没其间
一只巨大的埙
吞吐史外的音律
九
他们一家围在大厦的密室里
察看预兆
那里有我们从未见过的仪器
筷子上的一张白纸在急剧翻飞
那便是飓风
而一块刑枷状的铁皮扭曲变形
它象征西部山区的地动
一枚针头直入黄泉，铿然弯曲
测出地底的霹雳
蜗牛壳里的红酒波澜不惊
万里之外，骇浪止息
两只金色蚂蚁在争食一小块肉
那是戈壁沙漠开始围猎边城
十
悬崖间那些直上直下的绳索
是人世最窄的路径
需要双手攀行
十一
长城灰色的砖墙里装满水波
成为世上最长渡槽或运河
一群人在练习漂流和蝶泳
那些水从崖壁俯冲而下
又爬上下一座山峰
在众多的水帘下，女人们撑开雨伞
而战士们守候烽火台
从一条鱼的腹中剖出绢帛
他们读到了远方的捷报与问安
十二
不知道在哪一年开始衰败
别墅后面留下万仞的空池
冰冷的沙坑
这里曾奔走海马和儒艮
漂游水母与扇贝
每座花园背后的栅栏都曾包围
一片富丽堂皇之海
如今干涸了
留下白花花的盐碱地
一群穷人的孩子在岸边做蹦跳游戏
学离水的梭鱼
十三
月色凄迷
我倚着高壁叹息
你在远处下令闭目坐禅
我依言合眼
就看到面前一扇苍灰的门
长满虫洞与露水
此时它尚坚硬如初
森森阻隔光线与脚步
何年才能推门而入
亲近幕后的寒雪或红杏
而现在惟有风吹其上
叩出玄音
十四
喷水池畔站满孩童
清泉向着霞光迸涌
座座虹桥倏然绽放
玲珑而鲜妍，重重叠叠
架于水面、云空
七彩的弧形，迷幻的通途
游鱼与鸟群在桥下来去穿行
金鳞蓝羽蹭在红绿处发出妙音
一尾鲤鱼侧身挤过
那弯压着它的虹微微扭曲残损
又愈合如初
十五
周围的居民告诉我
这个湖泊足足蓄水五百年
才涨起今日澹澹之沧波
树影遗世独立
遥望湖心岛屿
只是一个星斑微闪
听说那上面至今延绵祭坛宫殿
以榫卯连接而成的木楼阁院
人们穿着先秦或雅典的服饰
酒蓝、金黄的宽大长袍闪着光辉
水面没有边涘
更兼水怪蛇鼍出没
它们口中衔起珍宝古骸
令任何船帆巨舰无力往返
十六
离城不远的地方是周公的故里
他带我们步行前往
白云在城门洞、时辰亭中缓缓穿行
人们躺在三丈方圆的荷叶上
一团又一团的浓雾中休憩
那些梦呓连连的虫儿
慢慢抖开绢帛
这是崭新的象形文字
在光润如玉的瓷盆里焚烧
古色古香的画轴与卷宗
此字念着年
我们登上万仞悬崖
扶住那三枝令人发晕的玉笋
俯瞰足下环绕的霞光
那个大梦纷呈的福地
不知已经沉睡了几时
十七
此时泉城大雨初停
两街屋檐上滴着甘霖
你趴在水晶砌成的井台上
一眼清泉雾气消散
从剔透的水中
可以看出连贯的图景
枝柯上静放的琼花
一位佳人打下梅瓣在雪地上占卦
一位书生揪着金鲤鱼的背鳍
穿过弯弯石桥
微波翻过一卷又一卷
十八
河面上漂来无数莲叶
每一张中央都叠着一件服饰
夏衣汉袍，或南宋的春装
蝴蝶蜻蜓停在炫目的珍珠和帽缨上
偶尔用彩翼扇起清风
船帆继续颠簸逐流
十九
你俯身在河岸
看见一群凶猛的老鳖在浊浪里相互撕咬
它们的头顶长有豹的斑纹
亦能发出虎的吼声
另一些趴在石洞里哭泣
獠牙寒气逼人，利爪在岩石上挠下深痕
长脖子上射出幽深的绿芒，腥臭的泡沫左右飞溅
你的手掌战战兢兢，不敢靠近
金光环绕的裙边，碧玉镶成的软甲
于是一无所获
二十
他们一家在水草丰茂之地
刻意保持了一小块沙漠
用栅栏圈围，供人鉴赏
供人垂悯
四四方方的滚烫的阳光是一个炼狱
此处躺卧着黄沙捏就的各种神兽
趴蝮、鸱吻、巫夔以及半蛇半龟的灵物
如今它们都殚精竭虑，奄奄一息
来此参观的游人无须购买门票
只用竹筒装来不远处宝蓝的湖水
将甘泉倒入那些浴火的心胸与喉咙
二十一
这个家族习惯在地洞中聚会
宰牛烹鲜，大摆酒宴
禁止使用火烛灯笼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屏息而坐
佩戴最光华夺目的首饰玉玦
身穿最辉煌灿烂的华绸锦衣
腰悬偃月龙泉
二十二
父亲能扎出最好的纸龙
他让大家一起用力，把空旷的腹部与颅腔都鼓吹起来
犄角笔立，黄鳞饱满，克日飞升
化作最为高峻的长城，其间祥云缭绕，殿阁生辉
越来越多的人向着大树的顶端移民
很多乡亲在云上争吵，械斗
一些人因此从飞禽的背上摔入深渊
父亲说，高处不属于我们，坠落的死法不属于我们
要解决所有人间的矛盾，请首先返回地平线
二十三
涨洪水的时候
我们在一个山冈上品茶
岗下汪洋有的碧绿有的赤红
他起身视察水势
看到浑黄的水面上漂着一把桃木梳
你说那点浮力仅可以支撑一个手指
大家以古老的蛙泳前进，伴随藻类青萍
一万双眼眸忽然被银光刺痛
竟是水上漂来众多的鞋与舟
它们全部由寒冰做成，反射星辉月色
铮然鸣响着，慢慢化入波涛
还有一些人形浮冰，排排涌来
高矮胖瘦与你们恰恰一致
供你们躺卧其间
渡过浩劫
二十四
都市高低不平
交通工具目不暇接
由高处向低地，坐滑板就行了
从码头到观象台，则需要风筝牵引
每条通道都可以封闭起来
互不干扰，畅行无碍
整个地面光滑而且倾斜
好供幼年的我们行驶
只需微蹲
便能做愉快的奔行
童鞋仿佛车轮
若要停下来观赏景致
只需抓紧两旁圆柱状的草茎
权当制动装置
二十五
再次翻过儿时的糖厂院墙
我看到那些蜻蜓、螳螂、亮火虫纷纷投入炼糖池
蚂蚱在糖汁里扭动，像一条鱼在黄浊的水里游泳
糖浆慢慢凝固下来
我们隔着褐色的晚霞与暮霭，对面一片迷离
它们炯炯的眼珠，斑斓的色彩渐渐黯淡
昔日的时光，似门上的斜阳
河水、田野与绿虫都在这里停下来
再次相逢于甜食店
需剥开鲜红的糖纸，再砸开坚硬如化石的蜜块
二十六
在一面生满青蕨的岭上
两侧的人群仰起头
他们想用琴瑟之声将你惊下水去
好制造一个事件
赶紧让画师记录下溅玉的水花与鹅黄的衣冠
一个和诗人携手游山的时间
好收藏你的玉佩或发簪
把你用过的笔都拴在塘边的树桩上
任毫管墨迹漂在水面
他从此爱上一个名叫梅墨的女人
白绢上情书的落款，墨竹、墨菊、墨兰
并在一个盆景的长亭上雕刻了
雨空、烟溪与花伞
又对着假山喊出誓言，回音雾转云旋
二十七
两姊妹去一个荒岛浣衣
岛上的石头百怪千奇
有的如起伏的电梯、钢琴曲
有的如精致的微机、光学仪
有的如巨大的飞船，袖珍的窃听器
有的则如外太空的生物与文字
这些东西全部来自未来
她们一个都不认识
只好熟视无睹
低头濯洗公元一零二四年的
翠绿兜肚，紫纱黄绸
二十八
他枯坐，面对深渊般的脸盆
继而抛入大小不一的石子与钢珠
侧耳风涛
目视那些涟漪和波漩
最终如镜的空白
眼中浮起悲怆无限
他说那都是因为绝境
投水而亡的亲友
因为体重各异，嶙峋或浮肿
激起的浪朵高低不同
二十九
略三十
我的祖父每天早晨都会在清澈的湖中洗脸
他总是将整个身体都埋入水中
仰面看浮萍与日影
欣然鉴赏面部水波样的褶皱
一条、两道
直到我驾舟而至
涟漪串串漾开
我总算看到船下澄明的先辈
他脸上的额线与波纹渐渐交织、重叠
终于合而为一
三十一
一位客居异乡的祖母过世
消息传至故乡
他赶紧放干池中的绿水
露出辽阔的底部
排排棺椁遍布塘淤
都由彩石、美玉、青铜、黑铁制成
皆以九宫八卦，普天星相为序列
东方苍龙七宿尚自空缺
它们平日里沉于淼淼寒波
静候来者
此时需要打造最新的合金寿材
寻得图案一角
放入恰当的位置
三十二
我和十余个同伴骑马走在多蓝色石头的山谷
忽闻身后雷鸣四起，沙尘滚滚
一群野马如潮涌动
我的坐骑追着它们跑了一段
而我的同伴转入前方一座密林
从此杳无音讯
多年后我找到当年的目击者
他说，我的朋友们皆死于
数寸高的小矮人从山顶投下的巨岩
三十三
新居破土之前
四个男子尽赤上身围坐石墩赌牌九
一艘巨大的龙舟飘在天心
不断抛出惊天的雷声，炫目的礼花
焰火照耀群山
此物游动飞腾，从白昼到暗夜
从一个市集到迁徙后的另一个市集
需移动祠堂、祖茔
需更改族规、家训
三十四
到水文站上任那天
我踏过绣满水草的地毯
端坐于红珊瑚的椅榻
桌上滴漏装满苍黄河水
一个瓷碗上贴着鄱阳湖的字样
水蜘蛛在液体表面悠闲行走
一滴眼泪调整它的含盐量
玻璃柜里摆放着大禹生鳞的胫部
桥梁、古堰的泥范与模具
水流都在说话，他们的语速
或断续，或不绝
浪花的各种色彩分别体现了
种族与血型
浪间漂浮着汉白玉雕成的婴童
烟涛中频现淘沙人
滩上有艄公的青蒿
水下有采珠者的骸骨
灌园叟遗落的陶瓮
水利大臣玉笏上的波纹
连同那些磨盘大的龟鳖与巨蛙的胎盘
在我们永世无从窥见的黑水淤泥
生生死死，浮浮沉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