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
那一年,父亲在门前洼地稻田养了一窝鱼,鱼在青青的秧苗下窜来窜去,腾起阵阵水花引来了两只白鹭的光顾。每天清晨,当我还赖在床上不起,就准会听见父亲的吆喝声。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来到窗边,总能看到它们展着宽大的翅膀,轻盈优美地滑过那片稻田的上空。洁白的羽毛在朝阳的映衬下,像一对翩飞的精灵。
父亲心痛他的鱼总在减少,就扎了个稻草人立在水田中。刚开始,那两只白鹭只绕着它飞,再后来,干脆就成了它们交颈休息的驿站。父亲懊恼之余,就给我做了个精致的弹弓,要我每天负责驱赶那两只白鹭。
在夏天日头热辣辣的照射下,水田里泛着一股淡淡的鱼腥,秧苗在疯狂地分蘖拔节,绿绿的叶子渐渐地将那些横横竖竖的空行封堵住。鱼儿们在水稻根部空档间畅游,白鹭从空中似乎再难下手。它必须直接钻入稻林中,这对它来说是极大的冒险。因为那白色的羽毛在绿色背景的映衬下,特别的显眼。
在一个雷雨后的清晨,一道彩虹斜斜地跨过稻田,连着那遥远的山边。我和往常一样,趴在窗边看守着我的稻田。那两只白鹭又从远处轻轻飘来,它们飞翔的姿态曼妙无比,时而交叉迂环,时而俯仰翩跹。它们绕着那窝有鱼的稻田飞了几圈,确认无危险后,才一起落在稻草人的头上和肩上。它们转动着细长的脖子,睁着红色的圆眼四处观看,然后其中一只轻飘飘地滑进了稻田中。我拉开了弹弓,一粒石子飞了出去,它发出一声惨叫,另一只向它俯冲过去,在秧林中扑腾着,直到我跑了出来,才哀叫着向远处飞走。
我挽着裤腿下到了水中,看到它头栽在秧林里,殷红的血染红了它的翅羽,我心里嗵嗵地跳,随即感到有些难过:它被我杀死了,我扼杀了一个美好的生命!
我提着它的尸体,去寻找它们藏身的栎树林。一直走了好远,直到我的腿脚发软,我才到达它们栖身的悬崖边。那是一条小溪的尽头,清清的溪水流进崖下那一个黑幽幽的溶洞中。溶洞边石崖上生长着一棵参天的栎树,枝干曲虬,挂满青苔藤萝,我知道它们的巢就在那最高的树枝上。
我坐在石头上,将脚浸在清冽的溪水中,等那一只飞走的白鹭。却总不见它的踪影,太阳透过树丛,照射得我眼睛直发疼,我将那只失去了生命的白鹭挂在树枝上,躺在石头上双手枕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我听到有白鹭时远时近的哀鸣,就努力睁开眼睛,发现那只飞走的白鹭就远远地站在我头上的树枝上,在高高的蓝天背景下,它白色的身子反衬得那一团树叶略显黑色。它将喙反插入翅膀中,风吹动着它的羽毛,它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
我翻爬起身,一溜烟逃回了家里。整个夏季,我闷闷不乐地趴在窗边看守着我的稻田,可那只落单的白鹭,从此飞出了我的视野……
2007-1-17 22:14
初春
初春,农人们应着时令,忙着翻耕平安寨那些远远近近的坡地,站在山头看去,铲除了杂草后的地块裸露着泥土的褐黄色,被草丛和树林分隔开来。去冬的枯草落叶,被灼热的太阳烤得焦脆,经常被人随意点燃,然后蔓延形成一道道山火。它们在风的驱赶下,从深切的腾条江峡谷向东爬上高高的亚拉坡后山。巨大黑色的烟柱上升到远方的天空,随风飘来时浓时淡的烟火味道,不时挟带草屑炭灰盘旋着落下。那道横亘在远方的山岭,在许多夜晚里都能看到线状上升的火带,映照着这方原本洁净清朗的苍穹,星月变得黯然无光。
村庄静静地蜷伏于山岭之间,凭借成片梯田的环绕拱卫,漠然地面对恣意蔓延的山火。倒是狗们狂吠乱窜,总在屋内和院子里跑进跑出,不管大人小孩如何斥骂,仍是焦躁不安。
我安然地守着我平安寨的山顶小屋,任日子极有规律地更迭消逝。
每天清晨,我第一个起床,沿着山头的砂石公路向东慢跑,大约300米后到达陡崖边上的沟谷。那儿有一道浅浅的泉流,从山腰石缝间沽沽溢出流向锣锅冲,经年析出的钙华,厚厚地铺在陡峭的山石上,由于水的浸润,那上面长满了绒绒的绿苔和郁郁葱葱的羊齿植物。我停留在那儿,面对着它们缓慢地扩胸深呼吸,直到心跳变缓呼吸平顺,就着那冰凉的泉水洗脸揉眼、洗漱;之后,再慢跑回驻地;老李听到我回家的脚步声,就准时从厨房里探头出来招呼大家吃早餐;接着,一天的忙碌开始。
傍晚用过晚餐之后,我同样会沿着那条公路散步,在散漫随意中看看夕照下的腾条江,看看经常燃烧着山火的亚拉坡。当暮色渐浓,山风变得冷凉,才缓缓赶回去,拉亮屋子里的灯,躺在床上待弄笔记本里的音乐、电子书、电影,偶尔写几行字,直到倦意袭来,睡去。
山中的日子简单得几乎一成不变,变化的只是季节在交替轮回。
直到昨天夜晚,巨大的雷鸣将我从酣睡中惊醒,风狠狠地撞击着忘关了的窗,接着没有预兆地下起了暴雨。早晨,雨渐渐地停了,但天边仍浓集着大片的乌云,远远看去,矮山一带的梯田,变得明晃晃的,竟然全蓄上了田水。
有一种鸟的叫声从树林深处不断传来,几个月来它们悄无声息,据说迁徙去了更温暖的远方。那种鸟叫做阳雀,也同样鸣叫在我故乡的田野上,鸣叫在我少年时的梦境中。在好多年后的今天,我闭着眼睛站在这个季节的细雨微风中,聆听着它的啼鸣,想起那遥远的群山深处的村庄,父亲定然就要拉出他的牛,驾上他早修理好的犁铧,开始埋头耕耘他的田地了。他其实已经衰老,却不曾停歇,不知还要劳作到哪个年月。
阳雀的叫声还让我记起一种叫阳雀花的小草,它们生长在水渠边田埂上,有着野豌豆般的藤蔓,枝叶纤细翠绿,在泥地上不起眼地匍匐着。每在初春,阳雀回迁,它们在旷野中应和着那鸟儿悠长的啼鸣,争相展开细碎的花朵,将所有凝望过它的目光染成梦幻般的淡紫色。
初春的雨彻底浇灭了亚拉坡上所有的山火,断续地下着下着,很快就到了清明。
成天躲在厨房干活很少吭声的老李忽然凑到跟前向我请假,说想要回家几天。我烦恼于厨房诸事无人打理,就要他再等等。中午上山编录钻孔,看到村边林下的坟地,不知何时被人割除了杂草,坟头添了层黄色的新土,随风飘动着白色长条纸幡。我静静地站在那儿,心里突然涌上些莫名的缅怀与感动,为活着或死去,现在和过往。
晚上,看到老李在灯下埋头忙碌的身影,就走进屋去和他打招呼,老人家惶惑地看着我。知道我改变主意,已同意让他回家,就使劲地将双手在围裙上揩干,拉着我禁不住咧嘴直笑。我不想再听他啰唆的感谢,就快步折回自己的屋中。
一夜有雨。
2009-4-5 17:40
村庄
在那阴云翻滚的天空下面,在连绵的山和山之间,是我的村庄,雨季中的村庄。它们散乱地生长在大地的角角落落,以并不宽广的胸怀,收留祖辈的骸骨、父辈的苍老、我行走着的哀伤。
村庄,我沉默的村庄。
曾几何时,我们安宁地固守我们的土地,并将我们的骸骨一代接一代就近挨着村庄埋葬。那些沉默的骸骨紧紧依附于泥土,滋养并看护着我们的田园、庄稼、山林和旷野,那是我们祖宗的坟茔。出于敬畏,出于祭奠,我们信仰它除了能庇佑庄稼丰收,还能在冥冥中决定着子孙后代或通达或穷困的命运。
它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和土地间的血脉纽带。虽然有没有墓碑,它们注定终将被遗忘,没有谁真正能够追溯到披荆斩棘开劈村庄的第一双手。但遗忘正是村庄的组成部分,它已经深植于村庄灵魂。为此,我们才理所当然就认为自己永远是故乡人,在天地之间我们就当理直气壮地生于斯,长于斯,也埋葬于斯。
村庄,我哀怨的村庄。
父母们仍然活着,却一天天地苍老。他们不幸生于当世,老当所养而不能养,艰难而坚韧地守着他们穷极一生建起来的房子,那些背井离乡者叫做“家”的建筑。就连那些建筑也在逐渐消亡,总有离家者从外面回来,推倒父辈陈旧的房子,建造出与城市别无二致的钢筋水泥建筑,一般多会花尽多年积蓄,为了还债,只得又匆忙外出打工。那些旧的、新的房子参差不齐,让村庄不再有和谐统一的模样。它们不仅刺痛路人的眼睛,也刺伤父母们的心。父母们多不舍自己的子女常年外出,却也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能挣钱有出息。毕竟,在自家低矮的土房或木房旁边,矗立着邻居高大整洁的砖混楼房,是件心情压抑且丢脸的事情。
所以,有扬眉吐气的父母就有充满妒恨的邻居,相同点是他们都在寂寞地守着或简陋或相对奢华的空房。
穿行在雨季,我清楚地听到了村庄低沉不断的哀戚。它已经人丁不继,衰落和破败在雨水的浇灌中蓬勃如野草,试图吞没所有空寂的土房、木房、砖房和连接它们之间的道路。茫然的人群背负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匆匆赶向南方,消失在那儿大大小小的建筑和工厂中,每年如候鸟般只在春节那几天飞回,匆匆看望他们的老人和孩子,然后又匆匆飞走。
村庄,已经不再是孩子和孩子们的后代可以皈依的故土。
自从他们出生那天起,记忆中相伴着的就只有父母的离乱,童年的孤独,爷爷奶奶的苍老和村庄的破败空寂。他们中的大部分将追随自己父辈的足迹,在村庄之外的世界追寻理想或者干脆流浪。他们比之于我极其的不幸,那就是村庄尚在我记忆中生动地活着,并且一直活着。
当然,村庄也在试图进行有希望的嬗变。
据说台湾就有大学教授夫妇寻根大陆,按自己的理想试图去建一个村庄。
他们建生态庄园,每天下地劳动,到城里卖自己种出的粮食蔬菜。他们还办私学,教授自己和农人们的后代,涉及农艺、诗歌、音乐甚至外语。员工都是慕名而来的志愿者,是那些心怀村庄记忆的知识分子。他们可能曾在现实中的村庄生活过,或者只在唐诗中的村庄中流连过。
不管怎样,那种努力也是一种改变,更是村庄的希望。
2012-7-28 16:38
大坟
在村中那株荫如华盖的樟树下,并排两座老坟,坟身由条石垒成,由于年代久远无后人照管,石缝间和坟头长满小树,蒿草等植物,远远看去,如同两个大花盆。坟前各立一大块石碑,碑石正中书柳体如拳大字,左边和右边分别写:
王公讳敬德之墓
王门柳氏之墓
是一对夫妻坟呵!它们似乎早已被时间遗忘,像两个老人,朝朝暮暮,日出日没,在岁月无声的更替中,坐在那棵为他们植的樟树下,守望着远处那一列青苍苍的石灰岩山脉。
很多年以前,那两座坟就是这个村子的组成部分了。孩子们在坟头树木间捉迷藏,老人们坐在条石铺就的坟台上晒太阳。人们围老坟筑屋而居,早已模糊了阳世和阴间的界限。
我记得我开始学会认字,就开始对那两方碑刻汉字起了兴趣。它们刚劲有力,棱角分明,排列工整,结构井然有序,比老师的粉笔字好看多了。以至于我将我的作业本覆在那略显模糊但尚能分辨的小一些的字上,随着铅笔的轻轻涂抹,就变成了一张漂亮的碑拓作品。但那时我还只是以认得那些单个汉字而高兴,并不真正理解它们排列在一起所表达的含义。
直到范老太死去,我第一次知道人居然会死,并且死后的居所就是那和我们朝夕共处的坟,才开始对它们产生一丝敬畏。
范老太是我家邻居,在我的记忆中,她好像就是那么老了。老得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终日坐在那把竹躺椅上,一动不动仰面晒太阳。那些从房檐上叽喳叫着飞下的麻雀,竟大胆地站到她的竹椅上,似乎只有那满头随风轻轻摆动的白发,证明她还有一丝生气。但我奇怪她居然又活了好多年,并让我有足够的心智去理解死亡的意义。
那一个深秋,香樟树掉光了最后一片红色的叶子,黑色的果子落了一地。连续好几个星期,我们都没见到她晒太阳的身影,母亲对我们说范老太病了,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母亲专门还到她家探望过,回来情绪恹恹的,总说,人呵,活这么老真没趣,病了,连身都翻不了,久病无孝子,那些忙人总不能时时照顾的,屎尿都拉了床呵……
终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被邻家的鞭炮声惊醒,听到妈妈叹息,终于走了,早走早好呵,真是呀受这么多活罪。
第二天,邻居家就来人,披着孝,敲开了我家的门,在父亲面前一跪不起,父亲赶快过去扶起,这是我们那儿丧事请人的方式。然后就是热闹的操办,并请了先生做法事超度亡灵。连续好几晚,那些鼓锣声吵得我们睡不着觉,加上梦里总看到范老太晒太阳的样子,使我第一次对黑夜产生了无名的恐惧。
父亲每次从邻居家忙回来,就叹气,活着的时候就不好好侍候,现在死了就做给活人看呵!好不容易等操办结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全村子的人跟随着那支丧葬队伍,抬着那装着范老太的棺材,穿过我们的田野,一直到了那片栎树林边的乱坟冈,将她葬在了那里。
在我目睹了整个葬礼的过程后,开始远离了那两座大坟。好多年后,我回到我们的村子,不经意间来到那两座大坟前,又被那些端庄美丽的文字所吸引,忙用手剥开那层绿苔,露出了一段铭文:
盖闻人之辞世,如雨离天,如花落地;生也者,死之生也;死也者,生之死也……呜呼……唯天地能长久,莫闻人鬼之能长久……
在碑的右侧尚刻着死者的祖籍及生卒年月:生于嘉庆三年,卒于道光二十八年,祖籍南京应天府朱市巷。
不禁喟然长叹,原来还是一对漂泊的逝者呵!这么多年来,他们还在守望着家乡的方向吧!
2007-1-24 2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