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的老人,杂乱的发髻,灰白的发色,那里还能看出是哪个指挥千军万马令三国交锋恶战的伏大将军。他也在看我,只是目光之中探寻多过自省。
半响,我轻叹,“听说贵国的血脉乃是土气,而你也有一丝微弱的血脉继承,如今让你跪在土地之上,且死在其所也算是尘归尘土归土。你,自刎了吧。”
身边一个小个士兵听了,立刻向伏乃坤递上一把剑。不想伏乃坤接过之后哈哈大笑,笑毕,朗声道:“我这样一个糟老头,还论什么死法?况且本将军便是自刎,也不必假借他国兵刃。”说完,将剑用力丢弃。
我暗暗皱眉,心烦气躁起来,冷声道:“我没功夫陪你表演英雄气概,要死快点!给他……”
将军!这时跑来一个士兵,报,有人自称将军旧友,在山坡下求见。
我微愣。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来的旧友?正思量,那士兵又递过一个物什,说是那人一并呈上的证物。
士兵手中是一个圆玉,通体白皙圆润造型古朴,这个玉的主人曾是我,后来转赠他人。我侧头看向伏乃坤,眯眼想着他是否知道,还是……
心中感叹,终还是下了山坡。
一个男人优雅的矗立在丛林前,身边是见过的枣红战马,唯有原本后背上的银枪此时却不知去向。几个朱雀士兵将他团团围住,也不能改变他的表情,似乎是笃定我会来。
“……三哥。”屏退士兵,我轻声唤道。
韩冷玉苦笑了一下,道:“没想到你还会这样称呼我。”
我微愣,忽的明白了为何我觉得他是那样孤独,说不出的孤寂味道,仿似天下净别离,飘出世尘的孤寂。因为他没有了根,国不再是国,家不再是家,敌人不再是敌人,亲人不再是亲人。这些年来他是如何自处的?
“不必那样看我。”韩冷玉淡然的笑笑,自嘲道:“人总该有长大的时候,不是你说的吗?”
这次换我苦笑,想来五六岁的小孩说出这样的话会令人无法忘怀,而自己竟是后知后觉,只一味的我行我素。
“别的话我不多说了。”韩冷玉收了笑意,一脸的恳切,低声道:“饶我祖父一命……就当一命换一命吧。”
我正要出言讥讽,不想韩冷玉说出了一命换一命,话到嘴边便有咽了回去。我怔怔的瞅着他,他救我,的确是冒了天下之大不为,不但背叛了伏乃坤,更是背叛了青龙和他的属下。甚至可以说,如今伏乃坤能被我所困,只因他放了我一条生路!
“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韩冷玉不急不舒的继续说道:“东北方,有一处海岛,我早年就改造了那里,现在我将是最后一批抵达那里的人员,然后我们将毁掉所有的船只,永远身居海岛,终生不再上岸。”
我愣住,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不由的细细的看向眼前的人,这个原本的浮夸公子哥,如今考虑问题已经是如此的细腻周全了。
见我不语,韩冷玉又递过来一个玉瓶,道:“活着放人,恐怕你也做不到,士兵也不会允许,这是一种毒药,可以造成中毒身亡的假想,三天之后人便会转醒,但是自此不能快步行走也不能剧烈活动。”
握着留有余温的玉瓶,我终叹了口气,低声道:“要喝多少?”
“一口即可。”韩冷玉听我这样问了知是有戏,便急切切的答道。
“你走吧,天黑后土坡西北角。”说完我淡下表情,转身欲走。
……笑儿。
我一顿,这声呼喊不由的又让我忆起那银甲枣红马的孤单背影,反叛不是反叛,道义不是道义,罢了。
笑儿,对不起……语音刚落我便听到了离去的马蹄声。
对不起……我仰天望向虚空,不自觉泪眼摩挲。对不起谁呢?是父亲、是我,还是你?还是什么别的人?脑中不由一阵混沌,我是谁,我为了谁?终有一口浊气憋在心中,吐不出。
“算了,矽尤,我们走吧。”我轻声道,在迈出一步之后,却只听到了风的声音,看到自己的形影只单。
脑中轰隆一声巨响,我猛然的回身,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惊恐的左右张望,没有!真的……没有!
我的矽尤,真的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老者的注意力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表情淡然的看着虚空,不知神游在哪里。这个让千万人死于战乱,让三国民众陷入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这个梦想着一统天下,并甘愿为之付出青春、家人、未来的狂野之徒,此时居然能够淡然的看淡这个结局?
淡然?哈!他凭什么淡然!正是这个看似淡然的老混蛋,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先后离开,他凭什么在这个还债的时刻表情淡然!恨意涌来,险些捏碎手中的玉瓶。
但是。
但是!
对不起……韩冷玉的这三个字回荡在耳边,我抬眼看天,一命换一命么?
是一命换一命,还是换了多少命?人生当真是往复么?有人欠了我,所以我在另一个时刻不得不亏欠他人?这样的话,下一刻呢?世道还有没有公平了呢?我这个小小个体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因缘?
矽尤,如果你还在,你会让我怎么做?摇头还是默许?
这样想着,无边的酸楚感就掩埋了我的感官,眉眼到指尖,一切的一切归于冰凉,因为我明白这种问题从现在起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这个醒悟明晃晃的勒在喉头,真希望可以糊涂些,哪怕是假装糊涂,也可以自欺欺人的过下去,然而偏偏清醒无比,一边对自己说,就不能假装一如从前?一边又无时无刻的不在告诉自己,他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眼眶一酸,泪险些掉下。我抿唇转身深深的呼吸,低头看着光洁无瑕的玉瓶,怔怔半晌。
韩冷玉,三哥啊,你真是给了我一座好难过的独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