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七八个青年学生，从东北沦陷区跑出来，穿过敌伪封锁线，渡过黄河，奔赴洛阳。一路上紧张、劳累、饥渴……身上带的很少行囊、衣物，都成了过重负担；再加一个叫小秦的，肠炎发作，举步艰难。我们在一个小镇上决定雇两辆架子车，一辆拉东西，一辆拉小秦。
谁料我们跟车夫一说，他们都冷冷的。一个老车夫厌恶地冲我们摆摆手：“不拉洋鬼子！”
我们蒙啦！这叫啥话？可细一看我们这身日本学生的打扮，也着实刺眼，不怪人家鄙弃。为了在沦陷区通行方便，我们都未换装，不承想就这身皮，带来了麻烦。没法我们只好把河防军开的路条，拿给老车夫看。老车夫把保长找来盘问了我们一番，知道我们是从东北跑过来的青年学生，脸色才略略开晴。不过，还是冷冷落落地说：
“拉！不拉洋鬼子，还能不拉爱国青年……”
路上闲谈中，有人叙述往事，说了几旬日语，这惹得老车夫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说：
“这里是中国，你们那些亡国奴的话，扔了它吧！”
他说得我们心里很难过，脸上火烧火燎的。我们知道这又引起误解，触犯了民族感情，便互相告诫不许再说日语。但走着走着，总觉得这块黄土地过于古老和落后了，汽车、自行车很少见，架子车没有充气胶皮轮胎……年轻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想啥说啥，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竟评论起它来，这使老车夫听了很不入耳。他一赌气停下车说：
“你们找那种洋车去吧，我不拉了！”
这闹得多尴尬。我们中年龄最大的邱大哥，连忙向老车夫道歉，说：
“大叔，您别生气，我们这些毛孩子不懂事，您多担待……”
老车夫未吭声，看了看我们不安的神色，才又操起车把来往前走。
经过了这三番两次不愉快的场面，都觉得这老家伙不太通情理，老看我们不顺眼。我们背井离乡，来参加抗战，怎能这般冷酷对待？心里很是委屈，两个女学生差不多要哭鼻子了。可是，事情到此并未结束。第二天走出不远，老车夫在一个下坡处往旁一闪，突然“哎呀”一声停下来了，说脚崴了，便坐在那儿揉起脚来。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老车夫走不了，小秦可咋办？这回邱大哥又出场了，他扶着老车夫问他脚崴得怎样？
并拿出我们带的碘酒要给他擦，老车夫连忙摆摆手。我们请他上车要把他和小秦一起拉着走，这使他很惊讶。看了我们老半天，当然也还是摆摆手。只是这一来，他头回露出来个笑模样。这个五十来岁的老家伙，在一脸黄土的红铜色的脸膛上，绽出个笑容犹如一缕阳光，让我们心里暖和了不少。他说你们先拉着，我在后边遛遛，也许能好……邱大哥和我拉着车未走多远，小秦突然剧烈腹痛起来，爹一声妈一声，汗珠直往下滚。他的女友小文子也急得直哭。这太可怕啦！可附近又无医院，除了赶赴洛阳，别无办法。老车夫一看这情形，猛地冲上去抢过车把，在灰尘飞扬的黄土路上，一溜烟地跑了起来。
咦！他刚崴的脚，怎么这么快好啦？到底是邱大哥见识多，他轻声对我们说：
“人家方才可能是考验我们呢，看看我们这些来抗战的小青年，究竟都是些什么料……”
我们这才如梦方醒，原是这么个关子！
九月天，河南这地方，早晚冷飕飕，午间晒出油。老车夫甩下了土布褂子，露出一身跟脸膛相仿的红铜色肌肉，汗水像道道小河从脸上、脊背上流了下来。以小跑速度拉了这么一辆笨重的架子车，是很不轻松的，我们紧帮着在后边推。
车上小秦疼痛的呼叫声，由大慢慢变小了，谁都知道这不是好的征兆。
跑，只有拼命拉着、推着这辆架子车向前跑。谁也不知跑了多久，大家都盯着时间，大家又都忘了时间。
终于洛阳在望了。可就在时，老车夫猛地吐了口鲜血，便一头栽了下去。我们扶起他来，他伸出两个指头，告诉我们进城只有两里了，接着便闭上了眼睛。这猝然的意外，砸得我们惊慌失措、蒙头转向。我们连忙把老车夫抬到车上，一齐簇拥着向洛阳跑去……
小秦得救了，老车夫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