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明的光亮已悄然爬上了窗棂,天空呈现出灰蓝色。杨爽在监区里巡视着,他每路过一个监室,都通过窗户向里边观察一遍。
“杨管教!杨管教!”14监室的打饭窗口,有个在押人员在叫着杨爽。
在押人员的面孔堵满了整个窗孔,他的左腮有一疤痕,大而圆的眼睛透着阴森和冷酷,这阴森和冷酷使他的面孔就定格在这单一的表情上,这表情让人难以琢磨,使人觉得他即使出现别的表情,也是做作的。
“霍英国,你有事?”杨爽走到14监室前,对着窗口的面孔问。
“我有事要跟你说,你提我一下。”
“是现在监室里的事吗?”
“不是。”
“那等上班后,有什么事你跟你的主管民警说吧。”杨爽扔下这句话,离开了14号监室的窗口。
“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主管民警得下星期一上班,到那时就晚了。”霍英国提高了些嗓门,说得有些急切。
杨爽没做声,径直走了。
对于霍英国,杨爽是很了解的,因为霍英国的案件就是杨爽办的。一年前,杨爽在城西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工作。杨爽一天晚上加完班,在10点多钟往家返的途中,走到西立交桥时,“救命啊!救命啊!”一个男人发出的两声极度恐惧和绝望的喊声猛地响在耳际。这喊声如疾风,一下吹透了杨爽的衣衫,使他身体的汗毛孔全都舒张了起来,心仿佛到了嗓子眼。但顷刻间他就把内心所产生的恐惧压制了下来,他凝视着发出喊声的地方,只见距自己五六米远的地方,一个穿黑色风衣的高大歹徒手持利刃,正用力刺向一男子的前身,那被害男子喊完两声后,哑声瘫躺在桥拱处,歹徒抢下了被害男子手中的一个皮包。在昏暗的路灯下,只见被害男子敞怀西装所露的白衬衫上满是血渍。
“把刀放下,我是警察。”杨爽对歹徒喝令说。
杨爽的话歹徒没听见一般,他冲杨爽而来,杨爽忙掏枪,把枪平端起时,歹徒已近眼前,并挥刀向杨爽刺来。面对嚣张的歹徒,杨爽的枪对着歹徒的脸,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打死他。
“砰!”枪响了,歹徒倒下。
歹徒就是霍英国,霍英国将男子捅成重伤,抢得内装3万余元钱的皮包。杨爽的枪没有把霍英国打死,子弹只是射人了口腔内,又从左腮贯通而出。
霍英国犯抢劫罪被判处死刑。
霍英国被关进看守所后,犹如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狂躁、凶狠,他常因琐事与其他在押人员厮打在一起。乍开始,他触犯众怒,监室里的一些人便纠合在一起一同打他,他被打伤过两回,一回鼻梁被打折,他只用一根卫生筷子插进鼻孔里,把鼻梁撑起,过几日,待折了的鼻梁长好后,他抽出筷子,筷子上满是混杂着血和鼻涕的黏液;另一回,他的左肋骨被打折一根,他整日歪着肩膀,忍着剧痛,硬是挺了过来。两次他被打伤,都没有报告给主管民警。之后,他对不服者再大打出手。他的这种所谓的“魄力”,使监室里的其他在押人员都很怕他。
当杨爽巡视完前面的监区返回来时,14号监室的打饭窗口影映着暗影,霍英国仍伫立在那儿。
以霍英国这种个性的人,他不会随意喊管教的,他究竟有什么话要说呢?
杨爽终于向14号监室走去。
在监区与在押人员谈话的办公室里,霍英国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戴脚镣的双腿有限地劈着,他右肘扶在椅背上,手里拿着杨爽给他的烟,递进嘴里,起劲地吸着。
“你有什么事要讲?说吧。”杨爽端起办公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对霍英国说。
听了杨爽有些生硬的话语,霍英国说:“别老对我这样,杨管教,咱俩的事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到快死的份上了,我今天就没别的事,找你唠会儿嗑,行吧?”
“你到底想……”
“别,别,杨管教,我今天真有正事,我要检举一个大案子。”霍英国见杨爽面有愠色,忙把话岔了过来接着说,“你知道吧杨管教,1992年9月份,城西的第四毛呢厂,保工干部在门卫值夜班时,丢了一把‘五六’式冲锋枪。”
杨爽听说过这件案子,他眼睛一亮,快捷地铺开了材料纸,做起了询问笔录。
霍英国接着说:“那把冲锋枪是我家邻居吕龙偷的,偷枪那会儿,他在毛呢厂干临时工,吕龙偷完枪后,与我商量想干点大事。第二年三、四月间的一个下午,我骑自行车带着吕龙去抢河西储蓄所,吕龙把冲锋枪折叠起来装在了一个大帆布袋里。到了储蓄所,吕龙从帆布袋中抽出冲锋枪,又把帆布袋从储蓄的小窗口中塞给了储蓄员,让储蓄员往帆布袋装钱,装完钱,把钱从门口递出来,要不就打死她们。两个女储蓄员一见这架势,就躲在了办公桌下,并按响了警报器,我和吕龙怕警察来,就匆忙地撤了出来。在往外撤时,吕龙用冲锋枪对柜台的玻璃打了一枪。去年夏天,我听别人说吕龙在离咱东河市50公里外的林海市持枪抢了个金店,还开枪打死了两人。”
“吕龙现在在哪儿?”杨爽问。
“他是在这个星期一,因交通肇事进了看守所,也在14号监室。他见了我,很担心我举报他;前天晚上,他上厕所装晕,摔了一跤,头上碰了个口子,出了不少血。昨天上午,他住进了公安医院。我在想,他住公安医院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脱逃。”
杨爽专注地听完,放下手中的笔,说出一句霍英国意料之外的话:“你抢劫时,我持枪把你打伤,你现在成了死囚。你为此仇恨我,在监室里的墙壁上写过我的名子,诅咒我早死,而现在你却把这么大的案件对我讲;如你说的属实,这案件我参与破了,我或许会立功。你既诅咒我,又让我有机会立功,这是为什么?”
“别的不为,就为我自己。因为你立了功,我也会因有了重大立功表现,而改变自己的死刑判决。你是一个很敬业的警察,我虽憎恨过你,却又信任你;我想,你不会让一个比我罪行还大的恶人在你眼前溜过的。”霍英国的话,说得倒也坦诚。
杨爽把霍英国送回了监室,跟别的值班民警打了个招呼,就拿着询问笔录,走出了监区。
2
看守所院落前面的三层楼房,是东河市公安局监管支队的机关。
作为监管支队支队长的柯志伟,早晨刚洗漱完,有些心烦地坐在办公桌前的靠椅上,双手摆弄着一支钢笔。就在三天前,第一看守所的民警段刚在押送在押人员去公安医院住院返回的途中,遇见一司机酒后驾着东风车刮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姑娘,姑娘的男友与开车的司机理论,没承想,司机驾驶室里下来了包括司机在内的三个男子,对姑娘的男友一顿暴打。段刚看不过去,上前制止,司机不听制止,还把摇把子拎下来,要砸段刚的脑袋,段刚开枪,将司机打成重伤。本来这是个情况明朗,责任清楚的事情,现在变得复杂了;复杂的因由是被刮倒的姑娘和被打的男子,一见警察开枪把司机打倒,便立马消失了。而今司机住在医院,家属告到市政法委,一切成了段刚的不是。
柯志伟心烦的是,如果段刚的事理不清,属下的枪支出了问题,他是要负领导责任的。因此,他心里不知多少次暗骂段刚:你******管哪门子闲事。这句暗骂的话,他又不能明说,从一个警察的角度讲,段刚的所为是无可非议的。可从个人的利益角度讲,在官场的道路上,柯志伟熬了三十余年,如今五十三岁了,才靠上了个副处级,他深感官场的不易……柯志伟正琢磨事时,虚掩的门被人敲了两下。柯志伟说了句:“请进。”
杨爽走了进来。他把询问笔录放在柯志伟的办公桌上说:“柯支队,在押人员霍英国检举了个案件,这案件很大,这是材料。”
“你跟你们冯所长说了吗?”柯志伟没有看材料的意思,似乎杨爽进来打搅了他。
“这个线索是刚上来的,冯所长昨晚没值班,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看你值班,就过来向你请示,因为案犯吕龙在公安医院住院,随时都有脱逃的可能。”
“这么严重?”听了杨爽的话,柯志伟把材料往跟前拽了拽,看了起来。
看完材料,柯志伟抬起头说:“这是十多年前的案件。等星期一,你把这材料转给刑警支队,而后我再跟主管局长丁兆柱汇报一下。”
“柯支队,我现在就跟刑警支队联系吧。”
“你去联系一下也可以。”今天是双休日,除了值班的,人们都休息,柯志伟不愿跟刑警支队说案件的事,既然杨爽提出要联系,柯志伟不好说别的,也就随着他了。
3
公安医院位于市中心的民政路上,是个坐北朝南的四层建筑。这所医院是公安局与一家兵工企业合办的。看守所每天都派出一名值班民警,在两名保安的协助下,看管着因病住院的在押人员。
虽说是上午8点了,可处在四楼西北角的监管病房仍是那么的安静,这地方少有人来,何况这天又是星期六。吕龙闭着双眼静卧着,他的右脚与床头间连着副脚镣子,但这脚镣子此时是虚设的,吕龙在半夜时,就已把脚镣锁脚的这一端锁头,用床上挂绷簧的铁钩捅开了。他把昨天来医院时穿的拖鞋踢到了对面在押人员的床前,又把对面在押人员床前的布鞋弄到自己的跟前。吕龙已做好了脱逃前的准备,他就等外面的接应了,这种等待使吕龙很是紧张。
走廊里的一道铁栅栏把监管病房与外界隔开,值班民警时春生坐在铁栅栏里的一张桌子前,看着本杂志。另两个值班保安在值班室里睡觉,还没起床。
在空寂的走廊里,墙上石英钟“滴答”声响很是清脆,不知怎么,时春生听着石英钟的声响忽然心躁了起来。8点钟是交接班的时间,时春生见没人来接班,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石英钟,便无心看杂志,在门前踱着步。
打扫卫生的老张头儿左手拿着笤帚,右手拎着撮子,慢悠悠向监管病房走来。时春生见到老张头儿,打开了铁栅栏上的门锁。老张头刚走到洞开的门前,突然间,在距门前5米远的厕所里蹿出三个人来,其中跑在前面的一人把老张头儿推倒在地,把铁门用身体卡住,使铁门难以关上。时春生一愣神间,“砰”的一声闷响,一支猎枪顶着时春生的胸部开了火,时春生向后仰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胸前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在喷着血,这血顷刻间浸染了时春生身上的警服。
“愣着干什么?快跑。”吕龙已出了监管病房,他对接应他的人喊道。
那三人的视线从时春生的身上移开,随着吕龙的喊声,一同向楼梯口奔去。
杨爽站在公安医院的门口,注视着道路上来往的车辆。二十分钟前,他给刑警支队一大队大队长赵旭建打了电话,赵旭建让他8点钟在公安医院门口等他。
吕龙等四人从医院的门里急忙地冲了出来,把站在医院门口的杨爽撞了个趔趄。
杨爽站稳身,见到了四人的背影,他注意到了吕龙头上的白绷带,一辆夏利出租车已经停在那几人的面前。
“吕龙、头伤、白绷带、脱逃”几个词语即刻呈现在杨爽的脑海里。
“站住!”杨爽大声呼喊,朝四人冲去。
夏利出租车里已坐上了三人,后边一穿黑衬衫的举枪向杨爽开了一枪。
杨爽的左臂犹如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他左转半圈跌坐在地上,血顺着左上臂的伤口汩汩地流出。
夏利出租车疾驰而去。
赵旭建拎枪冲了过来,对坐在地上的杨爽急切地问:“咋的了?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