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不快乐。所以才需要一个“快乐世界”。三十年前,这儿有书店、戏院、舞厅、租书摊、菜馆和冰室。淳朴的城市,除了唐人街,我就常逛一逛这个缩影了的世界。它在大芒果街。
父亲常常一声不响地,牵着我的小手,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在绵绵细雨中,来到这儿。
父亲很沉默,是个性使然,还是失业的威胁如影随形,我可不清楚。
我很敬畏他。
他不时带我进这儿的一问冰室。不知为什么?许多儿时的记忆早就残黄了,唯独这件事让我记得那么清楚。也许,冰室是这“快乐世界”内唯的一间;也许,是因为那些露天的圆桌和白色铁椅;这间冰室有各种各样的冰水、冰淇淋、西瓜。对了,父亲喜欢带我上这儿吃两瓜。租书摊有许多武侠小说出租,我就常租回来,父子一起看。
印象中,父亲总是很失落、失意,带我来这儿走时,半晌可以不说一句话。我那时在读小学,大约是十岁左右吧,我童年的记忆实在乏善可陈,因为父亲行船,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他难得带我来,而每次来,总和我坐在露天的冰室吃东西。
童年于是渐渐退隐了许多黯淡的画面,浓缩成这样一幅情景:一对沉默的父子,坐在冰室外露天的座位上,相对无语,只让温馨和落寞在彼此的心间无声交流……
三十年后,我重游了这并不快乐的娱乐场所。我没料到它还在,但竟已这么残破了,据说即将拆去重建。我和老伴不是晚上来,我无从知道夜晚,这娱乐场所之外,是否仍有着夹道的三轮车?那天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夕阳松软乏力,风卷起地上的纸片,园内不太见人影,处处一片荒凉。那间著名的小书店居然还在。据说老板已故去,由下一代接办。经营的已是另外一种文字的图书。
我们随意地走呵走,突然,我看到了那已没人的冰室,椅桌有的乱叠着,这,不就是三十年前的冰室么?不就是我和父亲常来的冰室么?我怕老眼昏花,揉揉眼睛,居然,朦胧中我依然看到一对父子坐在那里,我浑身起了强烈的痉孪,心禁不住强烈地颤抖起来,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我自责为什么竟会走到这儿?
对父亲的思念如水倒流,霎时那么强烈。可如今,他已安息在炎热的墓园多年了!我一生的遗憾除了没能陪他走最后一程外,还在于他在生时,我们的对谈是这么少。
别人都说我像父亲,沉默寡言。是否?父亲,是不是你的性情遗传了给我,使我爱把一切情绪倾泄在纸上,走上了拿笔的不归路?
父亲,你生时在天涯海角,我在万里海天之外,漫漫岁月中竟无法在这冰室再坐上一次。
我久久听不到老伴的催行呼唤,才知脚如打桩凝住,因我看到了此刻,我们真的在冰室外对坐了好一会儿,相对无语,思念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