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报案,李红花先是一惊,接着就是一喜,随后却分不出是什么滋味了。她听清楚了仇大恩这个名字,在本市的这一片区域,很可能只有这一个特别的姓名,想不到他那么一个清高孤傲的人,竟也会玩起现代游戏,在网上骗钱骗色,一共是九十九个,其中有少女也有少妇。
李红花透过仇大恩的眼镜,从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上承认了自己不是美女。她的身子以及脸盘,各处都显得大而结实,尤其是一副宽肩可以使人想起一句诗,什么担道义之类,两条竖眉也可以使人想起另一句诗,什么剑出鞘之类。男人可能只喜欢这样的诗,却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仇大恩最终娶了一位妻子果然弱骨丰肌,削肩肥唇,是他和她中学时共同的女同学,婚礼上她去了,还送了他们一束鲜花,一张灿烂的大脸笑得像个男演员,泪却在往心里流着。这年夏天她就考上了警察学校,她知道她的改行和他有关。
他没敢送她,因为怕他的美丽娇妻,同时也怕她心有不甘,卷土重来。是他的胞弟把她送上的火车。天未曾亮,仇小恩酷似一个晨跑运动员,红背心白短裤,汗珠在曦光中闪闪发亮,直到汽笛鸣响才跳下车去,趴在车窗外边对她小声地说,忘了他吧,我喜欢你。说这话时脸都红了,她的脸也红了,心跳如鼓,好在火车及时地开动了,越来越快的哐隆声中,他们在车窗内外遥相挥手。坐在车上她想,过去她在心里偷偷地叫他弟弟,本市人称做小叔子的那种角色,那是她日夜做梦要嫁给大恩的时候。
她和小恩开始了通信。她怀疑他是替兄赎过,警告他不要玩火烧身,是吓唬也是试探,果然他在信上大叫冤屈,说他早在哥哥之前就喜欢她了。他暂时还没有找到工作,她给他钱,给他鼓励,让他自修,让他创业,她暗自夸奖他好眼力,当然自己的眼力也很不错。穿上警服的李红花在镜子前面照过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宽肩,她的竖眉,恰恰给了她女警察的威严,她觉得她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美,包括仇大恩那个名模似的新妻。这么说她原来是一个天生的美人,命中注定的女警察,幸亏她一赌气上了警校,不然她可就是一个大骨头的丑女人了。
和小恩相爱的时候她曾想过,以后有一天,比方说在他家里,索性比方说在婚礼上吧,跟大恩见面她称呼他什么,称呼他妻子什么?她的一张大脸竟自红了,当然就只能遵照世俗的称呼,哥哥你好,嫂子你好,然后大踏步走过去,女警察式地握一个手。这样子也挺好的,这样子关系一下子就确立了下来。实习过多次以后,她的心情开始平静了,就真像是小恩对她说的,他喜欢她是在他的哥哥之前。
可是平静是一时的,好像一泓湖水,经风一吹它还会荡起涟漪,李红花现在的心情就是如此,仇大恩英俊的面容从她的湖底一涌而出,浮现在她的眼前异常清晰。他怎么会这样无聊,做出这样可耻的事呢?他的那个名模似的美丽娇妻哪里去了?是她的背叛方才引出他的堕落吗?在和小恩相爱的日子里,他们都从不提起这一个人,仿佛双方都严守着一个默契,讳莫如深,让他在他们两人的世界中永远地消失。她实在也想不明白,她不再想了,反正警车一响,她就要全副武装去执行任务,那时一切都会揭晓。
李红花戴上警帽,系好风领扣,在衣柜的镜子里照了一照,她对自己相当的满意,就这样敲开仇大恩的房门,突然亮出证件,那瞬间他一定会无地自容。岂止是无地自容,他会惊惶失措,继而号啕大哭,甚至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昔日那张魅力无穷的英俊脸上泪水滚滚,惨兮兮地仰望着她说,红花,我真悔呀!他的声音里灌满了绝望的悲哀。她看着他此时已经难看的脸,听着他难听的哭诉,她要的就是这一句话,这一个悔字。可是她低声喝道,别说了,起来跟我们走!
警车一路鸣笛,穿街过巷,开到仇大恩家居住的小楼门前戛然停下。
这地方曾经是那么的熟悉,如果没有小区治安人员的引路,李红花几乎可以担任向导。不过周边毕竟又盖了几座大厦,使小楼隐在了它们的背后,显得低矮而又畏葸。这都是近两年的变化,事情轮到他的胞弟,她就再也没有来了,小恩也没有邀请过她,每次约会都在她这一方,附近的茶楼或者酒吧,只有一次她把他带到了女警察的公寓。他那晚的表现很不自然,平时舌璨莲花的嘴里总共没吐出来几句话,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她嘲笑他,你又不是罪犯,你怕什么?尽管如此,他仍不提出她去他家,他的苦衷她能理解,并且心存感激,他完全是保护她的,不让她打开记忆的尘封,不让她过早地看见他的哥哥。
想不到她却偏要看见,这一天已提前到来,不是在婚礼上,而是在另一种庄严的场合,拘捕也是一种仪式。和心里预习的一样,她敲开门,亮出证件。李红花愣住了,眼前唯一的男人是仇小恩,一脸惊恐地望望她,又望望她的同事。
是你小恩?她愕然地问,你哥仇大恩在哪里?
就是他!同事说,对不起我说错了名字,网上作案的是仇小恩!
如果不是警察,李红花当场会晕倒在地。她两眼闪动的亮光跳过瞬间的茫然,立刻变得鄙夷,仇恨。她的半边嘴角痉孪似的向上抽了一下,鼻孔里喷出一个难以听到的轻音。不是九十九个,而满打满算应该是一百,她在心里痛苦地计着数说,分明把自己也含在了里面。她真想面对镜子,让自己鄙夷的眼光看着自己,谴责而又同情。把他押上警车的时候,她想好的几句话突然觉得不想说了,背开同事,她只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一周后仇大恩独自一人来探视他的胞弟,似乎特意没带他的美妻。他低着头坐在她的对面,依然那样英俊雅致,文质彬彬,小声喃喃地说,我为你又一次受到的伤害而深深忏悔!这次他摘了眼镜,她清楚地看见两汪珍珠般的泪水从他眼里一涌而出。
她对他的深刻的积怨一扫而空,她怜悯起了眼前这个失去同胞的男人,但她却努力硬着心肠,成功地扼止住了已经运到眼眶的泪水,轻轻一笑说,等着他吧,祝你们未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