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怪的地名:华家女娃子槽。槽者,沟也,念来咬口,听则离奇,且令人生出一些粉红色风流联想。但若这样便生笑话,证明你尚未弄清华家女娃子的性别,故将宝贵精力白白浪费。这槽中独居一个华氏,凡世上男人有者,他皆有之;凡世上女人有者,他却皆无。是狭指生理肉体。
唯其头发是女人的。蓬松,披肩。据有缘见到他的人回来描绘,说约长一尺五寸许,迎风招展,绝不是中国现代派小青年头上抹香油构那腻糊东两。民国三十五年孤身进的槽,年方二十,正英俊矫健。此后一直隐居不出,当然就不能去理发社美容。然而以貌取人叫他华家女娃子,亦未确切,因除却长发,还有一脸长髯。
这槽背靠荒山,山下是邻省陕西边界,正面亦是荒山,却属乌山县境。东端绝壁一面,有瀑布自天而泻,琼珠飞溅,轰然雷吼,落:也自汇成潭,又通过若许洞窟,悄然过省。西端绵延逶迤,直到与正面荒山坡脚会合。槽宽一箭之地,长五里半,与外接壤处布满机关暗器。南面安的是铁猫子(乌山人把猎人的套子和夹子唤铁猫子,因猫子是擒物之兽),用以圈套野物,往往有獐麂獾兔之类的生灵自投罗网。西北两向安的是垫枪(一种较原始的狩猎器具,枪身隐在土石树木之中,若误踩绳索..便有铅弹射出),间或数丈一枚,用作禁忌人的侵入。这槽似乎是一国:之城,一片自封领土,一方天险,三面人防,组成国境线。华家女娃子其实可以称个国君,只不过没有臣民。
乌山村民恐惧垫枪,不敢贸然入境。槽内土荒石硬,有细软猩红茅草和稀疏曲扭杂木,好似秃子,冒险进去也发不得财。据传乌山有一红脸青年,试图打破禁区,腰别利刀一把,是偷窃,是开拓,还是纯粹猎奇,抑或想和那奇人野人世外超然之人结交朋友,详情无人知晓,反正在某个夜晚一声枪响之后,红脸青年倒进了血泊。过几年有人偶尔遇他,远看如一艘颠簸帆船,近看便见仅一条肉腿了,另一条外罩蓝布裤筒,空洞洞在风中凄凉摆荡,腋下夹一木杖。有人认出木杖是麻栗树削的,又有人认出那麻栗树长在华家女娃子槽,还有人自以为破了谜底,说红脸青年那夜就为偷砍这棵麻栗树,被树下潜伏的垫枪击中。
却没人敢向本人落实,只一试探,独腿人红脸顷刻变白。
有缘见到华家女娃子的都是乌山本地村民。见面仪式好似两国使者下书,抑或边关商贾易货。华家女娃子在他国境线内高竖麻栗树干两根,中间拉一条青皮蔓藤,藤上挂满各色山珍,诸如麝香、麂胯、兔皮、羊角,时而还有野猪肉及狗熊掌,这说明他神力过人,可独身猎取猛兽。山珍高悬,仿佛贸易货栈的商品架,华家女娃子则站在架下,向稀少行人遥遥招手,大声疾呼。行人疑惧参半,被好奇心战胜,竟结帮去了,接近垫枪时以他挥手为号,站住听从指使,原来想以兽皮禽肉换取谷米、食盐、衣鞋、锅碗、火柴之类的物品。行人回去,下次真就背了来换,无不占大便宜,一个小小打火机竟能换得两只肥野鸡。自此约成规矩,每到某月某日,便来这里交流物资。换货人回去嬉笑相传,说如今虽已改了朝代,华家女娃子却一口民国的话,满脸黑须中张开一个红洞:
“你施我一件洋布衫儿,五包洋火,这个麝香包子把你做药。”
有人没带实物,又委实看中青藤上血淋淋一对熊掌,协商用人民币买下,华家女娃子把一头长发摇得龙飞凤舞:
“不要光洋。”
更怪的是,几十年居然无人没收他的土地,亦不清查户口。他不搞历次运动,历次运动亦不搞他。乌山县政府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物。偶有闲言碎语传去,干部同志便正色道:
“大天白日莫诓鬼话,中国没有野人!”
某年秋,陕西平利张家店突然失踪了一个农家女子。女子妙龄十八,每日在华家女娃子槽背后荒山上放牧黄牛。黄牛那天没了主人,傍黑时分独自一个回去。不见了女子,老汉两眼垂泪,情知不妙,召集村人漫山寻找,三日三夜不见踪迹,断定已被野物吃了,连根骨头亦未留下,恨得棒打黄牛。又给女子砌空坟一座,以示纪念。
十八岁放牛女许的婆家,是张家店的正宗张姓。张家原定年底娶亲,伤心一场,年底只得要了别家女子。不料大年过罢,放牛女突然回去,红衣绿裤,依然去年秋天打扮,只是白胖不少,见了老汉甜甜叫爹。老汉大叫有鬼,村人闻声皆拖棒而来,放牛女慌忙诉说:
“我没死呀,我没死呀,去年我从山上摔下去,有人救了我命,背我到石屋里,熬姜汤把我灌活,扯草药把我治好,这才好些,他让我回家过十五了。”
村人吃一惊,扳起指头计算天数:
“那就是华家女娃子槽,你在他石屋里住了三个月?”
大约华家女娃子还用山珍换了日历本,不然不会记得年和节。放牛女回来当夜,一轮满月高悬,照她与家人欣喜团圆。放牛女说,过:年在石屋里吃得极好,尽是野物肉,用盆舀,用手撕,过了十八个年,数这个年快活。
村人如听天书,始则发呆,继而渐渐改换态度,抽烟,叹气,摇脑壳,然后把烟袋在鞋板上一磕往裤腰上一别,忧国忧民地倒背双手回去,不再踊跃发言讨论。
放牛女没了婆家,且再不会有新婆家。村人的结论已经下来:她被华家女娃子背去,睡三个月,过一个年,脸上胖了,肚子大了,里头有个野人娃。
唯有一憨汉,三十六岁光棍,曾加入过寻找放牛女的队伍,最是卖力,打电筒三夜耗光三对电池。年前瞎子为他算一命说,人过三十六,喜的喜,愁的愁,而他属喜。憨汉不管放牛女肚里可有野人娃,断然娶来。
那夜窗外几十人听房,妄图听出他如何研究新娘肚皮。新房确实一夜不曾安宁,但第二天清早戏问憨汉,昨宵可销魂,憨汉先誓死不说,后受逼不过,突然摇首苦笑:
“雪白新单子染块血哩,吓死我哩!”
村人哗然,石破天惊一般。想不到放牛女尚未破身。那华家女娃子究竟是男是女?
张新郎以拳击面,将自己鼻子揍出一摊乌血。去年底娶个新娘,年后便生一子,面目全不像他,却要他出力养活。
华家女娃子依然守卫着他的领土。
倘若真是二十岁孤身进槽,倘若能够识字,且真用野物皮肉换了农历本,那么他目前应该记得,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一个老汉。
二十岁究竟为何孤身进槽,却永远是谜。谜可以猜,于是乌山村民你猜一点他传过去,他猜一点你传过来,且猜且传,终于撰出谜底,说是华家女娃子原本住在乌山脚下华家寨,系寨主之子,有小表妹美貌绝世,他央寨主托人说媒,小表妹却嫁了县城一财多势大的丑八怪。一怒之下,他手持利刃潜进县城,一刀把丑八怪脑壳割了,又一刀给小表妹破了花容,然后星夜逃进这里,与世隔绝。
似乎从未听说有过病,纵使有也无妨的,他能给放牛女扯草药治,便亦能给自己治。
忽然某一天,按上次预约时间,村人背了谷米食盐,到那国境线前等候交换。两根麻栗树干间一条葛藤上却空无一物,举石掷藤,~触即断,原早已枯朽。等待良久,不见主人出来,村人怏怏而归。
下一次依然如故,且连杆间青藤亦不重拉,仍是上次投石击断那根。
村人始觉异常,想去探察,又怕踩中垫枪,便推荐勇敢后生作为代表,自槽后陕西平利那座荒山上迂回而下,绕过铁猫子,先从内部排除垫枪,再进石屋看人。石屋有一孔天窗,一方门洞,屋里有一架藤床,四棵麻栗树桩栽地为脚,床上平卧一人,正是华家女娃子,死了。毛发耸然,红嘴洞开,眼眶大如双拳,却无眼珠,野物进不了他的领地,那必是老鼠们所为。
石屋里还储有许多野兽皮肉,红艳油亮。村人抢夺一空,无须再用东西换了,浩浩荡荡回去,一路眼红红的,互相攻击别个把最值价的抢了去。
过许久日子,陕西平利的放牛女由她憨汉陪着,自槽后下到石屋,伏尸恸哭一场,尸已腐臭,憨汉背到屋后,掘个大坑埋了。
又过许久日子,乌山村民结伙开进槽来,放火烧了能够燃烧的一切,终于解放了华家女娃子槽,挥锄垦出一片新土,撒下一槽苞谷种。
苞谷种总长不大,乒、三两寸长,贼头鼠脑,且多灰包,掰下一个,干瘪空洞,酷似华家女娃子被地老鼠所挖的眼睛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