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人善猎,居乌山垴上,自垦坡地数亩,养撵仗狗三匹,农闲时节便率狗狩猎,手段比邻山一般猎户高强。家中靠窗土壁上贴一纸图,大如双掌,色黑黄,不知经过几十年烟火熏烤,上有豆大文字,数十个列一方阵,个个奇形怪状残缺不全,无人识得。李好人每欲出猎,必先肃立图前视察一遍,又瞑目沉思,口中念念有词,亦无人能够听瞳,然后决断可行与否。可,则挎枪牵狗疾行进山,天黑前必肩扛沉重野物归来;不可,则静守屋中,或烤柴火,或蒙头大睡,或取烧酒自斟自饮。此日若有旁人出猎,无不空手返回。见了他,请教缘故,便答:
“今日是忌日,封了山,打不到的。”
再追问他怎晓得,却不语了,埋头烤火抑或饮酒。人皆惊叹不解,叫他神算李。以后再出猎,宁可绕道到他家中,先问是吉日还是忌日,然后决定行动。果真见效,他说吉日,出猎必有重获;若说忌日,纵使赌狠而去,亦必败兴而归。
李好人使一支长筒火枪,火药纸引,铅条霰弹。另备一柄猎刀,比弯刀直而又比菜刀窄厚,此刀是防备与野物短兵相接。如遇狗熊,一枪未能打中胸前一块白月亮疤子,奔扑过来,人上树熊亦上树,此时便拔刀断其前掌。熊乃乌山猛兽之王,神算李独身猎过十三头熊,熊掌皆放一大罐中炖熟当饭吃了,如吃猪蹄子。他不知此乃山珍之最八宝之首,可下山变卖昂价。
山垴极偏僻,平日少有人到。偶有亲友登门,神算李必吩咐女人大摆宴席,极尽家中所藏,自然全是猎物。房梁四壁,春秋四季总悬满猎物皮肉,经柴火熏烤,艳红油亮,看中某块下酒,以长柄木叉取下便是。席间并无多话,埋头为人大碗斟酒大块夹肉,挡也挡不住的,丰盛豪爽如过年节。来客酒足肉饱起身辞别,临行又得赠野味,小至野鸡野兔,大至麂胯猪胯。
某年垴上来一生人,黄衣黄裤,三匹撵仗狗围住狂吠乱扑,生人喝赶不走,大呼主人绰号神算李。神算李出门拦狗,让生人进屋歇坐。生人解衣扇汗,腰间露出手枪反套。神算李问是哪级领导,如何知道他的绰号,生人谦逊地笑,说是县武装部的张部长,素喜放枪打鸟,听人讲他神算善猎,今日走来交个枪友,一个打天上飞的,一个打地上跑的。神算李有若惊之感,连说不配。张部长愈加和蔼,邀他出去比试枪法。
门外百步之遥有一苍劲古松,高约数丈,顶端有一雀窝,仰望大如蛋卵。张部长问神算李能否打下,神算李平曰狩猎一般是驱狗撵仗,自己则择一垭豁居高临下坐点,极少身在低处仰面打高,故此打那雀窝没有把握,但不能让张部长扫兴,遂进屋摘下长筒火枪,装药安引,填弹入膛,瞄准片刻,一枪放去,惊飞一群鸦雀,雀窝上仅飘下几片乌毛。张部长说声看我的,握枪在手,瞄也不瞄,扬手一枪,雀窝坠附于松枝之中。神算李连夸好准的枪法,张部长哂然一笑,插枪入套,咚咚咚以拳击胸三响:
“不瞒你说,你是一个神算李,我是一个神枪张!”
神算李见其和蔼谦逊,且从县里专程奔来,恳留当天不走,预他参观所蓄野肉,选稀罕的用竿叉下,吩咐女人使力做出滋味,说这是请都难得请来的贵客。神枪张亦不推让,手抓嘴啃,将乌窑酒碗频频举起!且喝且谈,自供在队伍里干过九年,枪毙了七个半敌人。七个是一枪打出脑浆,那半个是头儿想抓活的,便一枪将左膝盖打飞了,队伍里押了个跛子俘虏。大名神枪张就从那年传开。神算李听得半呆,无甚表达敬意,只管夹肉。神枪张啧嘴道:
“野物肉好吃,只可惜都是腊的。”
神算李一听,弃杯在桌,起身面壁,在那黑黄纸图上视察怪字,闭目念诵一阵,脸上悠然活了肌肉,摘下长简火枪,吩咐女人:
“烧火刷锅,我去找点鲜味爆炒下酒,眨眼就回!”
疾步率狗出去。神枪张刚刚饮罢一杯,听得门外狗吠,抬眼一望,血糊糊一只野兔扔到女人面前,后腿尚在抽搐。
神枪张大醉酩酊,这夜与神算李一床睡了。次日下山,神算李将一大块野猪肉、两只麂胯强硬搭其肩上。神枪张无甚回赠,黄衣袋里摸出五发手枪子弹,一串儿抛在空中,又一粒粒接住,给了神算李,并说:
“下回来,教你放洋枪!”
下回居然真来,背一支七九步枪,进屋坐下解衣扇汗,腰间没有手枪皮套,与主人说话,亦绝口不提教放洋枪,却要神算李领他进山打猎,打个活物扛回县里,让人尝鲜,且由他亲自坐点射击,神算李负责率狗撵仗。
神算李暂不表态,转身面壁站定,细心看那黑黄纸图上的怪字,面呈难色,良久无语。神枪张再催促,便摇首道:
“今日是忌日,封了山,打不到的。”
神枪张将信将疑,追问道理,却答不出,只说忌日便是忌日,封山便是封山,打不到便是打不到,图上早已画得明白,一万年亦不会错。神枪张跻身看那黑黄纸图,怎奈一字不识,便大笑激他:
“你是欺我没打过猎,其实我人都打过,还怕野物?”
果然受不得激,神算李满脸溅朱,恍若梁上熏红的麂胯,一下发了急:
“今日大忌大封,进山只怕不利。”
神枪张探头看窗外天气,漫空明净清朗,紫云东来,口气硬了:
“管他娘的大忌大封,不利也要打,不然老子这杆步枪,还有几十发子弹,不是瞎背了?日他娘的,走!”
神算李无奈,横下心来:
“走!”
便从壁上摘下长简火枪,率三匹撵仗狗出发。狗在前,神算李居中,神枪张断后,进得深山,依神枪张部署,留他一人隐身于一土垭古树后支枪坐点,神算李则率狗搜山撵仗。约定若有野物出林,放枪为号,以防其万一发威直奔土垭,伤了坐点人。神算李背长简火枪闪进密林,但听狗铃声渐远渐小,人狗皆逝于丛莽之中,由早及午,又由午及晚,久久不复出现,亦无野物奔嗥。神枪张眼见夜色已临,满山降下麻乎乎山雾!心中正焦躁,忽见远处枯枝摇曳,林莽间一溜儿骚动过来,继而闪出物影,竟有活泼泼四个,结队直奔土垭方向,便认住一个大的,将枪星瞄准腿部,砰一枪,就倒了,还要打一个时,只听狗声大作,其音怨愤悲切,又有人喊:
“啊啊是我啊——”
原是神算李,还活着,伤了左腿,三匹撵仗狗围转哀嗥。
神枪张至此方信,今日果是忌日是封山是不利,于是提枪下垭去背伤员。神算李唯恐染脏他的黄衣,执意不从,血泊中挣起身子,折根枯枝拄着,簸跳回家,伤腿已粗肿如碗。女人刷锅烧火,单等二人捉了活物回来爆炒下酒,却等回一个血淋淋男人。神枪张看伤情似不甚重,松口气道:
“幸亏是神枪,只想打个活的。”
神算李心中愧疚,深感对不起他,翻山越岭白白劳苦一日,狗屁亦未打着一个,此时尚是一个瘪肚。便一手捂腿,一手指使女人快做吃的。神枪张耳听内屋呻吟不已,无心吃饭,这夜亦不与神算李睡一床了,在外屋燃堆大火,背窗而坐,擦了一夜七九步枪。
次日天明,只收下一对不肥不瘦的熊掌,挑在步枪杆上,与神算李扬手告别:
“下回来,拿药来!”
然而下回久等不来,春去夏至,秋过冬回,神枪张永远地不来了。
神算李枪伤腐溃,流脓血不止,自去山中寻些草药嚼贴,来年春方才痊愈。但已跛了,双腿相差二寸,行走如跳怪舞,出门耕地尚可勉强,钻山狩猎绝不中了。心中总思念狩猎,听狗铃响,见壁上长筒火枪,遂想起旧日生涯。这样极痛苦,某天下个狠心,将三匹撵仗狗脖上铜铃统统摘去,变其为看家狗。又从壁上摘下长筒火枪,抚摸半个时辰,在屋后掘个深坑埋了,仍不能将狩猎忘却。邻山猎人照旧绕道上门,问询吉日忌日封不封山利不利人,每逢被问心中不免酸苦。尤有山风自窗而入,将那张黑黄怪字纸图吹得呼啦作响,越发烦躁不安,过天又咬个牙,一把抓下,扔火里烧成黑灰。
唯有五发手枪子弹,仍爱不能舍。此乃神枪张郑重所赠,应作永久纪念的,没事便取出玩赏,黄亮黄亮,哗啦哗啦。每玩必回忆赠弹之人,备感对不起他,那天不该忌日封山,今生再没缘分陪他出猎了。
总牢记神枪张上回说的“下回来”,常跛起一长一短两腿出门,倚在那棵枪击雀窝的古松下遥盼,总盼不见,心中便想,必是那日出猎败兴,对他生出意见。叹一声,回屋难过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