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刚刚在“贫甲天下”的宁夏西海固地区结束了一年的支教生活。那儿是一片纯粹的黄土山,圆馒头似的铺满了大地。山上植被稀少,很久很久才能在某个山头上看到一棵孤零零的树独自问天,或者在山坳里看到几块长势萎靡的农田。
大多数山上连草的影子都没有,裸露的黄土形成天然的沟壑,好像大象粗糙的皮肤,汽车就在这绵延至天边的象群中,怎么也走不出去。没有水,所有的生活用水都是靠接天上的雨水储存在窖井里。
到今年已经是连续四年大早了,农民种了麦子,没有雨,不长,等啊求啊盼啊,生长的季节就过去了;农民把麦子拔掉,种糜子,还是没有雨,还是不长,等啊求啊盼啊,一年就到头了,又是颗粒无收。于是,乞丐多了,盗贼多了,上学的孩子少了。这是一片让人心酸、心痛的土地。
然而,这里的天空特别纯净,在海拔千余米的黄土高原上,天的蓝色带着野性的粗犷和原始的纯真,浓烈得就像当地的麻辣水饺。连云朵都显得很有力量,结结实实揉成一团团,拳头一样砸在天幕上,可以看到云朵上凸凹处的影子。夜空就更美了,无数闪亮的星星钻石一般洒满黑绒布样的天空,童年的银河又潺潺流淌起来,有时有一勾弯弯的新月挂在天边,三颗伴其左右的星星是那么明亮,简直就是清真寺上一月三星的标志。最美还是夏日的傍晚。在经过了冬天的寒冷和春天的沙暴之后,西北的夏天是天堂般的季节。傍晚放学以后,学校里只剩我一个人,吃过饭就穿着长衣长裤来到小操场,干爽的风轻轻吹动我的头发,叽叽喳喳的燕子在天空或地面盘旋。我可以坐在石桌前看书,可以仰望一天绚烂的彩霞,可以放声歌唱,可以坐上双杠任凭思绪天马行空。没有燥热湿闷,没有蚊虫烦扰,在寂静的小校园里,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久被都市喧嚣鼓噪的心很是平静。
我在县城一所中学里教初一年级,那些小孩子虽然有时调皮捣乱,气得我吃不下饭,但都是那么天真单纯,特别是由于知识面狭窄,有着强烈的求知欲。他们都没有出过宁夏回族自治区,许多孩子连县都没出过,我一拿起那张有些破损的北京市地图,就会立刻围上一群孩子,有关北京的事情他们百听不厌。有的学生在课堂上顶撞了我一句,好几天后趁一个没人看到的傍晚来向我道歉;有的学生把自己不愿对别人讲的心事写成纸条给我,反反复复强调不要告诉别人;有的学生和我谈理想,从读书考大学一直谈到家乡官员的腐败,谈到社会种种的不平等,说自己真希望将来能做一个大官,把所有的贪官都除掉。这些学生家里的学习条件是都市里的孩子无法想象的。
有些学生家在乡下,寄住在县城上学,一些房东为了省电费,根本就不装电灯,天黑后只能到路灯下借亮看书;这里的女孩子普遍要做家务,做饭、洗衣、打扫房子、喂牲口,她们放学后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更谈不上家长的辅导督促。有一个很腼腆的大个子男生,中途辍学到一家汽车修理铺去当了学徒,和那些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干一样的活儿。9_0天后我再见到他时已被晒得漆黑,他抬起手来给我看里里外外的新伤旧伤,说话的语气中已寻不到一点儿学生腔。他的修车铺正处在另外一所中学的隔壁,他每天可以听到校园里做广播操、眼保健操的广播,常常蹲在那里听得出了神,老板就会吆喝:“哎,干吗呢!快拧螺丝去!”毕竟他才15岁,他说还是学校好。
有时上课的时候,会忽然在教室门口看见一个微弓的身影,那是乡下孩子的家长来送生活费,他戴着回民的无边小白帽,又黑又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好像长年吹风的石头,下巴上是标准的山羊胡子。
他在门口叫出自己的孩子,蹲在走廊上,费力地从兜里掏出几张一两块的零钱递给孩子,又从怀里掏出几个又圆又硬的干粮馍,问一声:
“还要舍吗?”孩子摇摇头,他就离开了,或许过一个月才会再来。那就是在乡间耕种的农民,正是他们在没有收获的土地上一次又一次地-播种,他们负担着种种不合理的收费,眼看着政府的救灾粮被地方层层克扣,在最沉重的压力下却对生活抱着最持久的希望,他们在联合国考察团断定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土地上生存了一代又一代,而他们被人忽视、遗忘,他们在城里人眼中愚昧落后、目光短浅。我觉得他们是最值得敬佩的人,因为他们生活在最底层,贫穷压弯了他们的腰,却从不能熄灭他们的希望,我常常感动于他们的希望竞有如此卓绝顽强的力量。
我临走时学生们动了感情,送别的歌子一首接着一首,有的学生照着我的相片画了十分逼真的肖像送给我,有的学生在赠别的小诗中写道“松树难落叶,师生难别离”;学生们自制的音乐卡、彩带花等各种礼物装满了我的一只小皮箱。当时,我不禁生出一种强烈的伤感:不知这一别何时再相见?朝夕相处变成远隔千里,更有城市与乡村两种生活的天壤距离,今天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和他们共欢笑、同悲伤,然而遥远的明天将会如何?他们会不会像闰土,而我会不会变成麻木又盲目的城里人?
今天我刚收到一封朋友的来信,信中情绪十分消沉。她痛苦地说:“从美学上考证,人生是一场彻底的虚无,要在这虚无中寻找意义要多么坚强多么勇敢!”接下去,她又说在所有的朋友中只有我与她志同道合,因为只有我像她一样沉湎于痛苦的意义追寻之中。她的痛苦我已觉陌生,这个“志同道合”更令我暗吃一惊。细细回想起来,支教以前的我的确是经常考虑这些古怪的问题,而且自以为悲壮地痛苦着。现在我不禁想起那些黄土山间的农民,他们从来不会想这些多余的问题,然而他们在艰难的条件下活出了生命的真美。
我叠起信,想起去年的夏夜,我根据许多道听途说预想着我即将开始的支教生活,当时我认定那将是一场苦难的煎熬。但在我终于“脱离苦海”的今天,在细细回想之后,我惊讶地发现:我对西北那片黄土地,对一年的支教生活,怀有的却是深深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