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一个边远闭塞的小镇,这使我从少年时便萌发了对热闹繁华的都市的向往,这份憧憬成了我学习的动力和努力的方向,并因此熬过了艰苦的高中幸运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回家乡进机关过闲适安稳生活的选择,义无反顾留在了成都,我觉得现在自己是一只天高任我翱翔的小鸟了。
这是一家坐落在郊外山坡上的奶牛场,那里的工作环境和工作范围却把我的所谓理想砸得支离破碎:在奶牛场的一隅我分到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屋,昏暗、潮湿、阴森,奶牛场浩大空旷、人员稀少。不分住宿区也没有伙食团,离城几十里的地理位置让我们连吃新鲜蔬菜都非常困难,唯一不缺的是牛奶和罐头。这对一个初出校门的女孩子实在有些残酷,更让人闻风丧胆的是:我需要管理几百头奶牛、给牛治病打针,外加挤奶、喂料,虽说学的是畜牧专业但却从来没有实践经验,我该怎么对付这些粗壮的奶牛?我放下自己大小姐的架子,努力靠近它们,在满是牛粪的饲养场上摸爬滚打,学着运用刚刚知道的理论:
以人体50倍的剂量对付生病的奶牛。稍不留意就被踢中,下班后望着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几十处伤痕,我哭了: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这就是我放弃优越换来的有意义的拼搏?失望与沮丧像澎湃的海浪冲击着心岸,退潮时又想人总该知足常乐吧,至少我留在成都了。
苦闷于事无补不如投入一点儿。我找来一些磁带,自费买来录音机,制作了一个简陋的音乐设备,开始科学饲养,牛群慢慢听进去音乐了!它们就这样一天天被我征服,也不再踢我了,还争先恐后向我争宠。万物皆有灵性,我在与它们接触中感到了津津有味,开始喜欢这份工作了。
然而没过多久,分流裁员的风波也刮到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养牛场,虽然我干得很好,很称职,但未能敌得过一张过硬的关系网,我被调往羊毛被厂,厂里效益很差,濒于破产,虽然勉强接收了我,但连厂长在内的原有职工大多数只是挂名停薪留职了,我的加入只是增加了一个挂名而已,我明白我是失业了。
茫然无措的我在车水马龙的成都大街上徘徊,工作丢了,一无所有、孤苦伶仃的我如何在这个霓虹闪烁的陌生城市生存呢?突然想到奶牛场分给我的房子。由于新上岗的职工在城里有自己的家,下班后有摩托车作交通工具,不必住在场里。我回到了奶牛场,房子左上方有一块荒芜了很久的空地,我找到场长把它承包了过来,开始种花,为街头花店提供鲜花。给家里的家书中从不敢提起我的真实生活,难以想象父母知道后会如何担心自己唯一的女儿。父母虽不是达官贵人,但一生的时间足够为我在家乡搭好桥梁,在小镇,我甚至可以随心所欲选择单位。可我不想做一只井底之蛙,既然选择了漂泊的生活,就只有在遥远的他乡奔波、忙碌、养活自己。
真是造化弄人,一场意外的大冰雹让我的花园遭遇灾难,名贵花草全部香消玉殒,损失惨重,我再次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
用两天时间看完了能找得到的所有招工启事,我发现畜牧专业几乎没办法推销自己,干脆自考财会专业,每个单位都需要,市场大。
于是隐藏了生存的困惑,只把“雄心壮志”告知父母,得到了大力支持后,从此偏安于奶牛场一隅,靠父母每月200元的学习补助费艰辛度日、努力求学,把自己置于只可胜不可败的境地中,不分白天黑夜悬梁刺股,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学有所成,用两年的时间拿到了自考文凭。
恰好羊毛被厂要组织一拨儿人到北京开辟市场,希望能够打开销售局面,我刚好学以致用在众多挂名者中脱颖而出担任了主办会计。我终于松了口气:既到了北京又有了好的职业。岂料这个会计可不那么好当,理论上会计是红管家,监督管理财务,要严格控制费用开支,但在实践中却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我那见棱见角的脾气让我四处碰壁。接待客人的招待费超标,我则坚持按既定的标准入账,超标部分不予报销,厂长气得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采购费用中被采购员提成的好处费被我向领导作了如实汇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得罪了不少同事,每天见面阴一句阳一句,又是冷嘲热讽又是威胁警告;理论上会计核算要求合法真实,但事实上却要求我做两套账,一套做给厂里,反映真实成本,一套做给审计,为偷税漏税。
最让我忐忑不安的是:羊毛被厂濒于资不抵债的边缘,已在做申请破产的打算,想从财务上打主意转移部分资产,厂长授意让我拟一份假的会计报表交法院,我不寒而栗:这份工作不能再干了,我做不到迎合别人而违背会计的原则,更不想把自己送进牢狱,就算面临生存危机我也别无选择。
我辞掉会计工作来到销售部,在北京风沙肆虐的冬季早出晚归奔走于厂子与客户之间。然而,我可以练就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却无法磨砺出对人性卑劣的防范。买方市场上,要推销出产品很困难,我尽量让利,卖价几乎接近厂价,几经交易手上有了回头客。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一张业务往来网,记录在笔记本上却被同寝室的同事偷窃,结果次次被她捷足先登,令我悲愤交加又无可奈何。工作中最盼望的是遇到一个大户,一次就有几万元的交易,有丰厚的业务提成,但大户大都为富不仁:言而无信毁约视合同为儿戏,我想请律师和他们对簿公堂又感势单力薄,只好自认倒霉。还遇到过色眯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我在义正辞严地拒绝后感到了莫名的悲哀。
我已经习惯了坎坷,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在努力在拼搏但还是生活得如此艰辛。心中对城市生活的眷恋让我曾经沧海难为水,但我渐渐感到了城市的冷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历尽千辛万苦向她靠近却始终不能融合。莫非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我真的该回到故乡按照父母的希望生活?我不知道答案在哪里,只能在一天天的奔波中艰难地保持着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