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紧跟不放的机械巡警将浮力车团团围住，小口径的磁暴枪枪口对准程陈二人。要求下车接受检查。
男人也笑够了，举起双手，冲程陈安抚性的眨了下眼睛，“我下去处理，你就在车上就行了。”
程陈此刻还有些腿软，点点头，看着男人下了车，不顾那些闪着危险银光的磁暴枪，搭上其中一个机械巡警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按上次的罚呗。”
“不，”机械巡警没有情绪，面对这样屡教不改的惯犯，还会使用敬语：“这是您第十六次违规驾驶，超速，违章行驶，私改交通工具……罚款比上次多一万二联邦币。这是您的罚单，我们也接受费卡比基。”
男人掏出项链，将数额巨大的罚单在上面一划，云淡风轻的耸耸肩膀，“联邦币就好。”
机械巡警收缴了罚款，迅速的离开了。
“怎么样？刺激吧！”男人坐回车上陶醉的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狂风打在身上的感觉简直棒极了！”
好一会儿，男人才收起得意，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巴，关上车门：“走吧，回家去，可惜以后我不能带你来兜风了。”
“……”
这种熟稔的语调，程陈都不知道该怎么辩驳。
自称叫加卜力的男人家就在程陈隔壁。和程陈那样板房丝毫没有改动的房间不同。加卜力的房间一进去，就可以看到他将房间后半段隔成了两层，上一层乱糟糟的摆放着很多工具，中间最显眼的是一辆看起来已经组装完成了的小型民用磁力车。造型有些怪异，棱角分明，金色银色黑色米黄色各种冰冷金属色的机身一侧浮雕着两只马蹄莲。
顺着程陈的目光，加卜力得意的拍拍他肩膀：“感觉我的宝贝怎么样？”
他拉着程陈的手，蹬蹬蹬的跑上去，踢开挡道的凌乱工具，走到磁力车一边。兴奋的念叨起这辆车的配置，无数的专业词汇从他口中蹦出来，加卜力投注在磁力车上的目光越来越温柔，神情越发陶醉，好半晌才收住嘴巴，目光热切的看向程陈：“你觉得怎么样？”
“……”对于中等教育都没有完成的程陈，他只想说，完全听不懂，“好厉害。”
加卜力满足了，“走，下去喝酒去！”
门口斜斜镶嵌的日光板将人造光撒在下面的花圃上，几支枝肥叶厚的向日葵，顶着硕大的花盘，整齐的朝向它们。程陈坐在花圃后的沙发上，看着加卜力不断的从房间的各个角落翻找出各种食物，放到他面前的小方桌上，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后知后觉的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帮忙。
加卜力毫不犹豫的否决了他的提议。“那些东西放在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就安心等着吧。”说完，又一头扎进杂物堆里。
加卜力将程陈手中的酒杯倒满，“为布里希最后两个自然人，干杯”酒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一仰头灌下去半杯酒。
“你也是被流放到这里来的吧？”
见程陈没有回答的意思，加卜力接着说：“我也是。”
程陈倒不觉得意外，举起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烈酒只来得及点燃舌尖，混合着唾液咽下食道，灼烧感被稀释掉大半。
“你就没有点好奇心吗？”
“唔，”流放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什么可津津乐道的？何况，有来有回，程陈无意将自己那点过去拿出来说道，也就不想追问别人的过往。
“看到我这张脸不觉得熟悉吗？”
瞧程陈一头雾水的样子，加卜力嗤的一声，再度哈哈大笑起来：“喂，你不会是从时间漏洞中过来的古早人吧？让我猜猜你被流放的理由……学习不及格？想回到过去？”
程陈不悦的皱起眉头，加卜力忙止住打趣，道了声歉继续说：“你都不看电视的吗？你没发现我这张脸跟跃星帝国那个大明星一模一样？”
程陈一惊。
“我当然不是那小子！我没有偷渡！”加卜力立刻看穿程陈的想法，否认道：“他居然把自己的脸注册了专利，于是我就被他的脑残粉告上了法庭！我年龄比他大那么多，要侵权，也是他侵我的权吧？！明明这里是达洛迦联邦，为什么要为跃星帝国的人动用法律制裁自己的民众？！”
程陈第一次仔细看加卜力的脸，发现好像确实蛮好看的，不过为了这张脸被流放到这种边缘星球，值得吗？
“你的脸是整的？”
“……”加卜力张大嘴，惊诧的看着程陈。
“……”程陈忽然觉得自己问了很不好的问题。
“是……”
“那你应该庆幸你不在跃星，要不然除了罚款流放，还要强制将脸改回去的吧？”程陈一脸认真的说。
“……”
“……”程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加卜力别开脑袋，拎着酒瓶一杯接着一杯的灌自己酒。程陈回想了一下刚刚的对话，似乎自己这么说，真的不像是安慰。默默的将酒杯凑到嘴边，偷偷去看加卜力，可惜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就在程陈思考要不要道歉的时候，加卜力将脸转了回来。似责怪又似委屈的看着程陈，将程陈的酒杯倒满，抬了抬下巴。
程陈闭着眼睛，一口将酒喝下去。
杯子还没放平，加卜力又往杯中注满了酒，“再来一杯。”
这是程陈第一次喝酒，虽然知道喝酒会醉，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喝过，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也不知道喝醉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现在似乎自己还很清醒，于是听话的又一口喝了下去。
你来我往，一个不怀好意有心灌酒，一个没有自知之明，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程陈觉得有点困顿，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原因，还是昨晚没有睡好。眼皮慢慢的往下搭，却又知道自己在别人家，睡着不太好。想告辞，又记起大约还不到六点，这会儿隔壁还不算自己家。思来想去，思绪乱成一团，乱糟糟理不出头绪。
加卜力轻笑了一声，凑到他身边，小声的说：“这么快就醉了……该不会真的第一次喝酒吧。”
加卜力的气息喷到他脸上，带着酒的味道，熏的程陈脑袋更晕了。
“你的味道真好闻……”
“什么味道？”程陈反射性的询问，其实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很淡，一种我说不出来的香气，冷冷的……像湖水。”加卜力褪去张扬跳脱，声音温柔而低沉，若程陈此刻还清醒着，肯定会发现几乎变了一个人。
“没有。”程陈下意识的去反驳。
“我听觉视觉很一般，唯独嗅觉很出众，不输哨兵哦。”
“没有。”程陈板着脸坚持。
加卜力不再跟醉鬼辩驳，妥协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我很快就要去索克城，在那里的尤纳斯公司继任机械师。听说那里阳光明媚，是全联邦有害颗粒数最少的地区之一。索克的花和那儿的姑娘一样娇美……”男人向往着新生活，眼睛似乎都闪着光。
“恭喜你……不用再在机械姑娘身上浪费热情……”
程陈眼皮耷拉下来，彻底闭上眼睛，又勉力张开，然后眼皮再度慢慢塌下来。加卜力似乎觉得很有趣，美酒跟食物被冷落在一边，兴致勃勃的看着程陈犯困。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程陈摇晃脑袋，力度没有控制好，将许久没有修剪的半长黑发甩飞，打在加卜力脸上。他也不恼，轻轻一拽，让程陈躺在沙发上，温柔的替他整理头发。
程陈觉得自己没有睡着，可是眼睛睁不开了，心跳微微加速，连带的呼吸也比平常急促了些。
酒精麻痹了他的警觉，情不自禁的让他放下防备，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又不知道这种不安从何而来缘何而起。放松下来的感觉很好，就像一直在行走的疲惫旅人，终于找到归处，可以睡个好觉。程陈受不住诱惑，就此沦陷，将自己交付给本能。
有什么的东西在他体内蠢动，他哆嗦了一下，刹那间就像灵魂脱体，脱去沉重的桎梏，随着风扶摇而上，整个星球都在自己脚下。这种在风中游曳的感觉，与先前在加卜力浮力车上的感觉很相似，又截然不同。那一种带着不可知未来，不可控的危险，紧张而兴奋；这一种，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从容而恣意。他迷恋这种滋味，感觉自己在膨胀，就像烟雾一样的弥漫着，轻飘飘的舒适极了，以至于他只想让自己轻一点，更轻一点。这种渴望，促使烟雾一样的东西散落的更为迅速。
可是很快，他好像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并不焦急，他感觉得到挡住他的东西非常渺小，就像只有一尺高的围墙，而他，是奔涌的溪流。这点阻碍对他而言连为难都称不上，他知道自己可以很轻易的就漫过去，漫过去……
“停下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窜进他耳中，非常陌生，却吸引住了他的脚步，情不自禁的分辨声音的来处，追寻过去。
刚刚触碰到声音的源头，他就被无以名状的忧伤感染。他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甚至很多人说他冷漠，不具备人类的情感，所以他分辨不出那团忧伤里复杂的感情，只觉得心揪成一团，几乎窒息，非常难受。之前的轻松自在都被这种感情带的落入尘埃，沉甸甸的再飞不起来，仿佛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争先恐后的钻回他的身体。
这种难受的感觉随之戛然而止，只剩下困意，将他带入到梦里。
醒来时，日暮黄昏。被酒精荼毒过的神经迟迟无法将感官收集到的讯息传递给大脑，于是他撑着上半身坐在沙发上，对着落日发呆。
加卜力已经走了。被各种器械填塞的满满当当的房间此刻干净的让人咂舌，只剩下程陈身下的沙发，门口的向日葵花圃，以及被挪到房间正中央的那辆乱七八糟的金属色堆砌成的磁力车。
程陈忍着头疼，捡起身边的卡片。上面潦草的写着：送给你，我的宝贝。下面还有略小的字写着：房租还有半年。
程陈捡起钥匙卡，在手间翻来覆去，终于还是放到自己老旧的腕式信息处理器上。
下午七点过一刻，程陈从加卜力房间出来。整整一天没有好好进食的肚子咕咕叫唤，他顺着街道慢慢往前走，脑子似乎有些迟钝，错过了公交站。早上趴在路边的筒状机器人还在做俯卧撑，显示屏已经被砸出了裂缝，附近的金属也微微凹陷。有一只机械臂上闪着电弧，罢工了，这似乎就是它一整天都没有爬起来的原因。
从裤兜里掏出两个手环套上手腕，微微转动，双手立刻就被薄薄的透明隔离手套包裹。打开机器人背后接口，习惯性的将数据导入信息处理器，随即懊恼的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维修工具，于是只能按机器人上标注的维护电话拨过去。
片刻，就从空中飞来一架只有四只翅膀和一个巨大爪子的机器人，笨拙的将筒状机器人抓起来。
筒状机器人破碎的显示屏上，谢谢两个字被切割的歪七扭八。
“不客气。”
程陈有些哀伤。
这个城市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后，就只有这些机器人和他生活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