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那辆四轮豪华马车正行驶在经过蓟州县城通往上仓镇的官方驿道上,许莲叶命令那名保镖坐在了马车的外辕之上,不单将他的那匹黄膘马让给李芬当了坐骑,连他使用的那支左轮手枪此刻也别在了李芬的腰间。
许莲叶和李芬两个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这一主一仆的两个青年男女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完全超乎了主仆关系的情感交往,本来这一尘封已久的记忆都被他们各自埋在了心灵的最深处,可是随着刚才关凤芹的血泪控诉,不由得在他们两人的内心深处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此刻,置身车厢内的许莲叶与骑在马上的李芬,他们两人的脑海里各自泛起了对一段共同经历的回忆——
李芬打小就迷上了北少林的武术和燕子门的轻功,每天从程家庄去盘山少林寺跟石敢当师傅学艺练功,往返就得六、七十里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点儿也不嫌累,可是他爹“老卷毛子”却嫌乎他耽误家里的活计,一天到晚老是叨咕他不学农活儿,将来挣不来饭吃,娶不上媳妇。可是李芬从小就是个犟脾气,你越不让我练功我就越练;你越让我干农活儿我就越不干——有一次,“老卷毛子”在院子里给牲口铡草料,让正在家中练轻功的李芬来帮忙。李芬就是不干,还在一边儿的沙坑里不断地往上跳着,他爹急眼了,过来硬拽着儿子来到了铡刀跟前,非让他帮着自己续草不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芬二话没说,一下子就躺在了铡刀的木头刀床上,嘴里还冲着“老卷毛子”喊了一声,“我把自己个儿当草续了——你把我铡了得啦!”手握铡刀把的“老卷毛子”既生气又心疼,只好把儿子拽了起来,“滚吧,练你的那门子功夫去吧,将来吃不上饭、娶不着媳妇儿别怨我!”
从此,再也没有人来干涉李芬练功了。就在他还不满十七岁的时候,北少林的武术和燕子门的轻功都让他学成了,也就在这一年他被蓟州首富许子谦看中了,雇佣他到许家大院当上了护院队长。穿上管家发给的那身短打扮的保镖服之后,李芬便兴冲冲地回到了家中,还没来得及给他娘请安,就立刻来到父亲的面前,连续做了好几个角度的武术“亮相”动作,“咋儿样儿啊,老爹儿?咱这口饭儿吃得咋儿样儿啊?——蓟州首富许家大院儿的护院队长,比耪大地的、顺垄沟找豆包儿的工钱高多了!”
“哼,你别美出鼻涕泡儿来了!”“老卷毛子”也是个轻意不肯服人儿的主儿,他不可能在儿子面前栽这个面儿,“呣,这回饭你是混上了,媳妇儿能不能娶上还两说着呢!——谁家乐意招这么个整天舞刀弄枪、不会干农活儿的姑老爷子呀?!”
“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这爷俩算是杠上了,一个儿不服一个儿。
从此以后,每天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地平线上将将冒了红儿,李芬这个新上任的护院队长就带领着一小队看家护院的保镖们,在许家大院东边的北小坑里开始了各种功夫的练习:抻胳膊压腿的,举石墩子的,玩石锁的,从沙坑里往上跳练轻功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些个兵器都有人在摆弄着……
北小坑的边上栽种着一溜儿的李子树,每一棵树的枝叉上都挂满了青涩的果实。李芬每天早晨活动完了腿脚之后,就开始练习甩飞镖——他腰间扎着一个长方形的兜囊,里面装着五只燕子形状的钢制飞镖。一开始李芬甩出的每一只飞镖只能扎到最粗的李子树干,五只飞镖都扎完之后,他走到李子树跟前从树干上拔出每一只飞镖,一边拔一边琢磨着飞镖甩出去时自己的手势……整个上午他要从飞镖的起始线到李子树之间往返不知有多少个来回。
许子谦的长女许莲叶已经长到了十四岁,到了让大清朝廷的内务府来“选绣女”的最低年龄线了。许莲叶别看从小生长在刘各庄的许家大院,真可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但却是个念书学习的好材料,父亲也没少在她身上下功夫,为她请了各方面的老师,使得她小小的年纪就已经称得上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了。她的闺房就在北小坑的西侧,最大的那扇窗户正冲着保镖们习武的场地,许莲叶经常倚着窗户朝外边看着,她最爱看的就是李芬在那儿练飞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练得已经能够让手中的飞镖“指哪儿打哪儿”,连李子树上最细的小枝儿都能斩断了。
许莲叶一边看着李芬那潇洒的甩镖动作,一边嘴里不时地哼唱着蓟州这一带最爱唱的那几出“莲花落”:什么《杨八姐游春》、《王二姐思夫》之类的……有好几次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许莲叶还扒在窗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唱着——
“哎!…………
唱的是哎,
八月里的秋风,人人都嚷凉。
一场啊白呀露,严霜儿一呀呼场。
小严霜单得打那个独根草,
挂大扁要是甩子就在荞麦梗儿上。
燕儿飞呀南到北,它还知道冷热,
秀女在房中,她还盼想着才郎。
…………”
奶妈已经进来叫了好几声“大小姐,吃饭了!”许莲叶都没有听见。她不由得叨咕了一句:“哎呦,闺女大了,有心思了?”奶妈的这一句笑话,说得许莲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
每天吃过早饭之后的上午时光,整个都是许莲叶练习弹奏古琴的时间。此时的李芬则是在练习他的轻功——从浅浅的沙坑开始往上跳,跳上来之后,他再用铁锹把沙坑挖得深一点儿,然后再跳、再挖……直到地面已经超过他的头顶跳不上来了,李芬再琢磨着如何战胜它。
天长日久的弹曲和练功,在不知不觉中两者竟然结合到了一起——从窗户里传出的许莲叶弹奏的古琴声已然成了李芬练习轻功的伴奏曲。突然有这么一天,练习轻功的沙坑还没有没过李芬的肩膀,他竟然连跳了几次都没能跳上来,他皱着眉头稍一琢磨,哎,今天没有听见弹琴声啊!想到这儿,李芬连功也不练了,立刻就跑到了上房,一打听才知道大小姐今天早晨病了,连早饭都没吃呢!李芬一听这种情况心疼得够呛,他二话没说,既没请示老家主儿许大爷,也没通知老管家,自己就去镇里请来了一位中医老先生。等李芬把那名郎中领到闺房的床前时,这一幕令小叶子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这一年打春天开始雨水就大,北小坑里积了不少的水,李芬他们护院队这帮弟兄们不能在这里面练功了,就挪到了许家大院的头道院里来练武,病愈后许莲叶依旧透过窗户来观看李芬的身影。
既然北小坑的积水已经挺深的了,许家的厨师们就把买来做菜的几只鲜藕栽到了北小坑的泥土里,对于它们能不能成活原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可是没想到一进入夏天,水面上竟然长出了许多的莲花,这令爱画画儿的小叶子十分高兴,她悄悄地告诉李芬说自己想下去仔细看看莲花,回来好画它们。她希望芬哥能帮助自己实现这个愿望,但是不要惊动家人。
许莲叶刚在芬哥的耳边说了这段悄悄话儿不一会儿,李芬就从后院搬来了许家洗衣服的大木盆,紧接着就把它放进了北小坑的积水中。大木盆在水面上东摇西晃地飘浮不定,许莲叶吓得不敢坐进去,李芬稍稍犹豫了一下,毅然决然地把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放进了这只随水飘荡的“小木船”中。
“哎呀!咋儿这么晃啊?它能不能翻了呀?”许莲叶双手死死地把着大木盆的两边,紧张得脸都吓白了。
“你别害怕,有我给你保驾呢!”李芬安慰了她一声,“你只要别动弹它就翻不了!”
“那你咋儿送我到那花儿跟前儿去呀?”许莲叶比刚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儿,“你站在岸上,咋儿给我保驾呀?”
“你别着急呀,我这就下水了!”李芬一边说着,一边把两根短粗的竹竿放到了水中,他自己轻轻地踩在了竹竿之上,然后蹲下身来,用两只手当浆,划到了大木盆的跟前。他缓缓地推着许莲叶乘坐的“小木船”,逐渐地让它靠近了正在盛开的一朵朵莲花……
“啊,莲花,真正的莲花!”许莲叶兴奋地叫了起来,“这就是我的花——花仙哪,我是莲叶,你是莲花!芬哥,你快看哪,这一朵儿还带着露珠儿哪!”她凑到近处仔细地观看起来,还不时地闻一闻它们的香气。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许家大院里的各色人等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消停了。李芬安排好了大院四个角上炮楼里夜晚值更的弟兄们之后,也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可是当他走过东边的廊道时却被早已等在那里的许莲叶叫住了,特意把他拉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她随手指了指案子上摆着的一幅彩色水墨画,“看看吧,这就是在你的帮助下完成的。”
李芬走到书案的近前,仔细地看着这一幅彩色的画面:湖畔茁壮的一株李子树上结出了两颗饱满的果实,湖面的涟漪中一朵睡莲花娇羞地绽放着……
李芬站在一旁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显现出似懂非懂的神情。许莲叶站在他的身边,在画面的左边题上了八个娟秀的楷体字:“李叶无言,芬动涟漪。”她带着欣赏的神情缓缓地放下了毛笔,然后抬起脉脉含情的双眼看着李芬,“你懂这是啥儿意思了吗?……”
“嗯……我是个粗人,打小习武,也没念过几天儿书……”李芬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说实话,真是看不懂啊!”
“这八个字儿你总还认识吧?”
“啊,那倒认识。”
“你给我念念。”
“李——叶——无——言,芬——动——涟——漪。”李芬一字一顿地费力念着。
“好,我给你解释一下——”许莲叶用手指着湖畔的那棵李子树,“这一棵是李子树,这你总认识吧?”
“啊,我看结的这果子象是李子,认不准,没敢说出来。”
“你看这俩李子长得多饱满哪?这树干长得多壮实啊?就象你的身莛儿一样儿……”许莲叶在委婉地借景抒情,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将自己的那双纤纤玉手伸到李芬的身体上比划起来——从胳膊到后背,最后她的玉指停在了李芬的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