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这个乙未年的春天来得还真早,尽管去年的一场“日清战争”从黄海海面一直打到山东的陆地,其中的甲午海战,不仅击沉、掳走了大清帝国海军的全部家底,还把经营多年的威海卫、刘公岛北洋水师衙门打得个稀巴烂。可是拥兵自重的大清帝国各路将军们不这么看——他们认为那只是输光了北洋大臣李鸿章多年来学习外夷积攒的那些家底,也就是漂在海上的“铁棺材”,所以才会出现了山东守城的清军倾巢逃跑、集体投降,使得日本军队登上陆地转而用威海卫炮台上的海岸重炮从背后射击北洋水师军舰的怪现象,也才会出现了水陆兵民万余人恳请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投降、哀求活命的“动人场面”……
国难是国难,老百姓只要自家不遭难,那就还会照老规矩地过小日子。老天爷当然更不管人祸了,只是按照自然规律办事——秋去冬来,春暖花开,地转暖,雨水降,草发芽,苗照长……冬小麦再有一个多月就开镰了,玉米棵子也长到了成年人的小腿以上。乙未年的农历四月十八日,直隶省蓟州的千年古镇上米仓,这个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东征高丽时屯积粮秣的仓廪重地,暂时处于农闲时期的老百姓们照着多少年来留下的老规矩在州河的东岸开始举行一年一度的春季庙会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来自州河两岸附近各个村庄的花会队伍,陆陆续续地聚集到了上仓镇的大街上,走在最前面的是程家庄的耍龙灯队伍——为首的一个人双手高擎着彩绸扎就的龙头,身后的许多人舞动着龙身子,最后一个人摆着细长的龙尾……追随游龙而来的是一双顽皮的狮子,这两只身披金丝长绒的小家伙机灵得很,不单戏耍着领狮人手中的那个绣球,还不时地从游龙的身子底下钻来钻去,它们这些滑稽的动作给观赏的人们带来了不少的乐趣。可是耍龙灯的人们嫌它们俩在自己的队伍里钻进钻出的挺碍事,便嗔怒地在狮子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两脚,它们倒也灵巧,立马就地打了个滚儿。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狮子的屁股也不是好碰的,被惹怒了的俩狮子一下子窜到了设在路边的木桩上,双腿迈开了交叉步,在上面走起了“梅花桩”……
踩高跷的一伙人翻着一串“后空翻”从小巷子里冲上了大街。紧接着一对对妆扮成渔家夫妇的人们驾着自家的“旱船”,仿佛从“河、湖、港、汊”中驶入了通衢大道的“长河”之中。就在这时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北少林弟子们鱼贯而入,他们互相结成对子在按照表演的套路对打着,每每到了精彩之处,自然就会引来一阵阵地叫好声……紧随着这出“武戏”之后的便是“文戏”——一群浓妆艳抹、滑稽可笑的各种脸谱式人物:巫婆神汉、算命瞎子、媒婆喜娘、要饭花子……反正各色人等皆为男性所扮,所以他们是极尽嘻笑逗骂地纵情表演着——掐一把喜娘的脸蛋,拍一下巫婆的屁股……色情挑逗的淫词浪语更是接连不断,逗得塞满街筒的游人们笑声迭起!
正当人们沉浸在极度的欢庆和娱乐中的时候,突然,从远处响来了几声清脆的枪响,只见一名身着黑衣黑裤短打扮的青年男子从远处疾速地跑了过来。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有认识这名青年男子的,“哎,这不是程家庄的李芬吗?”
“啊,就是江湖上报号‘燕子李三’的吧?”
“嗯,没错儿,就是他!别看这小子岁数不大,也就二十六、七岁儿吧,可江湖上称他为‘芬三爷’呢!”
“那必是功夫好,让人佩服呗?”
“那当然了!这回咱们算来着了——有好戏看了!”
此时,只见李芬左突右冲、上下腾挪地在人群里窜跑、跳跃着,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地朝围观的人群里喊着:“Yaigan zaigi maigen! Xaigiang zaigi kaigan!”(燕子门!祥字槛!)……他一连喊了三遍,围观的人群中几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好象觉得这就是一场安排好的节目似的。李芬大声喊的这种话叫做“徽宗语”,江湖上也称作“瞎子话儿”,是当年宋徽宗被金人掳到五国城的时候,他怕自己与臣属和下人之间的谈话被监视他们的金人听懂,精心创造发明的一种语言——将一个字拆成两个字来说:拆开的字声母后面加“ai(哀)”,韵母前面加“g(哥)”。这样一来一种全新的语言就诞生了,懂得汉语的金人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宋徽宗死后,会说这种语言的宫女和太监们流落到了民间,便把“徽宗语”也带了出来。因为它的私密性极好,很快就被一些特殊的群体,诸如商贾、土匪、帮会等加以学习利用了。
花会仍旧按着它自己的节奏吹吹打打地行进着,各项节目也都在继续表演着。突然,刚才那一对被人踢屁股惹恼了的狮子中的一只,从正在表演的“梅花桩”上跳了下来,摇头摆尾地扭到了李芬的跟前。举着狮子头的那个人让狮子张开了大嘴,他从狮子口中向李芬挤了挤眼睛,轻声地复述了一句:“Yaigan zaigi maigen! Xaigiang zaigi kaigan!”(燕子门!祥字槛!)李芬一看、一听,就全都明白了,他用两只手掌摩挲了一下自己气喘吁吁的胸脯,欣喜地拍了拍狮子头,然后一把撩起了狮子的外衣,将自己的身子朝下一钻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这只狮子的侧面露出六只脚来,它朝前面紧追了几步,又溶入了表演节目的队伍之中。
就在这时,手持枪械的衙役们从远处追了过来,他们四处查看和搜寻着李芬的踪影。但是,走花会的队伍和围观的老百姓已经把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手持枪械在人群中要想穿行是十分困难的,只能是伸长了脖子向四处张望着。这时,只见那两只打滚嬉戏的狮子,突然都扬起前爪窜了起来,又双双地站上了梅花桩,其中六条腿的那一只居然由此作为跳板,窜上了周边的一道院墙,接着它又蹬上了院中房子的屋脊。这只狮子的出彩举动顿时引起了围观群众的热议:
“嗬,今年的狮子长本事了啊?!”
“是哪个庄儿的?学了燕子门儿的轻功了咋儿的?”
“哎,这头狮子咋儿是六条腿儿呢?噢,怪不得窜得那么高呢!”……
此时,设在上仓镇州河东岸多年来形成的关内外骡马交易市场入口处,一张专门负责收税的桌子前面,号称“三须子”的杨津庄英国基督教堂的中国神父王子云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身旁扔着一支俗称“六转子”的左轮手枪。王子云的喉咙处插着一只钢制的“燕子镖”,脑门上被“流星锤”打出了一个窟窿,仍旧在不断地流着血。离他的尸体不远处还躺着一个被摔得七窍出血的关外武林人士,江湖人称“溜栅子”,此时也已经断了气息。
在“京东五侠”中排行老四的三河县人士崔海山悄悄地从地上捡起了那支左轮手枪插到了自己的腰间,排行老大的公乐亭村武把式商洪光从王子云的喉咙处取下了那只“燕子镖”,顺手从地上蓐下一绺野草,抹了抹钢镖上面的血迹,便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之中。
就在这时,一名持枪的捕快冲到了跟前,朝着他们吼道:“把燕子门儿的歹徒,都给我抓起来!”
在举枪衙役们的包围之中,崔海山和商洪光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随后冲上来了四名衙役,两人一组十分利索地用粗实的麻绳将他们俩五花大绑地捆缚起来押走了。
这边的庙会上,那只六条腿的狮子顺着药王庙、白衣庵这些镇上高大建筑的屋脊一路跑了过来,最后跑到了远离人们视线的一幢房子屋脊上。此时,硕大的狮子头扬了起来,透过张开的大嘴里面那一双机警的眼睛四下里瞧了瞧,最后它纵身从屋脊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到了房前的小路上。李芬这才从狮子的外衣里边钻了出来,另外两位耍狮子的男子也将自己冒着热气的脑袋钻出了厚厚的狮子服。已经有些气喘的李芬十分礼貌地拱手向他们哥俩道谢:“谢谢二位同门兄弟掩护我了!你们赶紧回去接着耍吧!咱们后会有期!”
两位耍狮子的弟兄也向李芬抱拳施礼,“后会有期!”
“‘祥字槛儿’的舵把子,后会有期!”
李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十分利索地再次施礼后,便转过身来拔腿向南边几里地之外的刘各庄跑去……
此时正是花红柳绿的季节,蜿蜒曲折的州河象一条青绿色的绵柔丝带铺陈在上仓的沃野之上,漫坡的堤岸上用木桩搭起的一座简易小码头矗立在这里,“京东五侠”中排行最末位的、号称“小蚂蚱”的五弟郭连生此刻正蹲在河边,撩着清水洗涤着自己手中那只白铜的八棱流星锤上的血迹,“他妈的,三须子这小子净吃啥儿了?——血咋儿这么粘呢?”
郭连生又在河水中涮了涮八棱流星锤,然后站起身来甩了甩,一边走一边在自己的衣襟上擦着,紧走几步来到了木桩码头的渡口跟前,他抬眼一望摆渡过河的木船正好在对岸呢,老梢公坐在船头悠闲地抽着旱烟袋,一边抽着一边与打算从河东过到河西来的两名乘客们闲聊着。急于逃跑的郭连生等不及凑齐了乘客再摆渡过来的那条木船了,他扬起胳膊把自己手中拴着流星锤的牛皮编绳朝着走船的跨河“更绳”上一挂,单手拽起自己轻盈的身体,两脚猛地向前一蹬,身子便顺着粗壮的更绳朝对岸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