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样儿星期天傍晚回学校时,张学锋居然就在大门口等她。张学锋说:“小样儿啊,你让我等得好苦呀。我等你了整整一天啊!”小样儿歉意地说:“真对不起,我到同学家去了,手机也忘记带。你等我干什么?”张学锋说:“我等你吃饭。告诉你,我请你吃饭是经过你爸爸批准的。”这么一说,小样儿就明白了,父亲在给张学锋接触她的机会。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父亲的同事,小样儿都是不能拒绝的。可小样儿心里在说,我已经是冯刚的人了。我只能陪你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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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样儿大学毕业了。她完全可以留在西安工作,可她不喜欢西安,西安没有青山绿水。按照父母的意愿,小样儿回到了紫阳山城。这之前,张学锋的父亲已经由县长提拔为县委书记了,张学锋提前为小样儿找好了单位,在政府办公室做秘书,父母也希望她在党政部门当个女干部,将来混得人模人样的。小样儿明白,在大量大学毕业生没法安置的情况下,能进政府机关是很不容易的,她不是不想去,只因为是张学锋通过父亲安排的,小样儿就不能去,觉得去了就不光彩。小样儿是冯刚的人,张学锋对她是有企图的,她不能得张学锋的这种好处。所以,小样儿最终还是选择了中学教书,她可以天天看到冯刚。
刘在水对小样儿的选择非常不满,可他又拿女儿没办法。刘在水并不是认为教书不好,而是认为有更好的去处。所以刘在水那些日子很生气。更生气的是张学锋,他专门来到刘家,对小样儿说:“刘小样同志,你真是浪费了我的一片好心啊!你知道我给你跑工作的事容易吗?好不容易跑出来个结果,别人求之不得,你却弃如敝帚!”小样儿说:“张大哥,真是谢谢你。只是,我太喜欢当老师了。”这么回答,张学锋也无话可说,只能苦笑以答。小样儿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每天都要走青石板路,来来去去都要看到那些古老的石板房,上班下班都穿梭在山城的小巷里。更重要的是,每天都要从冯刚的老房子旁边路过,看看他那木质方格的窗户,看看他青砖斑驳的墙壁。学校给每个老师建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集资房,还没入住,冯刚就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平时小样儿不主动到他家去,每周在老房子约会一两次。虽说都在一个学校教书,但他们上下班的时候,也不结伴而行,都是各走各的。小样儿是大姑娘了,是中学老师了,知道要避嫌了。虽说是光明正大的恋爱,可面对的是学生和家长,成天黏在一起也不好。
除了学校教学,小样儿很少有社会活动,大多数业余时间都待在家里,刘在水不喜欢她出去玩。即使小样儿出去了,回来时也要问个清楚。小样儿明白,父亲暗暗地操心着她,只有在他身边才是最放心的。小样儿对父亲说,你就恨不得长一双千里眼。
可小样儿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看管而耽误自己的事。小样儿每回到冯刚家里去的时候,冯刚便把他表姐请来,表姐一手好厨艺,买菜做饭都交给她了。吴姐也喜欢小样儿的,夸她漂亮,聪明,讨人喜欢。冯刚妈妈瘫痪在床时,小样儿把她当成侍候病人的保姆看,没有跟她说话的机会,现在小样儿吴姐吴姐叫得亲热。每回吴姐来做饭吃饭之后,就很自觉地离开了,老房子就是小样儿和冯刚两人的天下了。两人的天下就是爱情的天下,爱情的天下常常被他们搞得翻天覆地。小样儿真是不明白哟,一个淑女,怎么一上床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常常想起冯刚那年惹她生气的话“专业上叫骚”,难道真是这样啊?
小样儿跟冯刚的恋爱处于半公开状态,张学锋是知道的,父母也是知道的,可张学锋锲而不舍,丝毫没有停止对小样儿的追逐。张学锋和刘在水都喜欢打麻将,也都喜欢钓鱼,张学锋便是刘家的常客,也经常在刘家喝酒吃饭,谈工作也多是在酒局上进行。平时,张学锋表现出很喜欢小样儿的样子,有时从外地出差出来,还给小样儿捎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旅游纪念品什么的。因为他跟刘在水是同事关系,来往密切是正常的,也正有了与小样儿接触的机会。小样儿发现,父亲刘在水还是比较喜欢张学锋的。
父亲刘在水经常在小样儿面前说张学锋的好话。有天一家人在拉家常时,刘在水对小样儿说:“张学锋这小伙子很不错的,有才气,他对你是有那个意思的。”小样儿说:“他对你说过?”刘在水说:“没明说。”小样儿说:“那你怎么说?”“恋爱是自己的事,你喜欢谁,他喜欢谁,我管不着的。”刘在水说,“所以我对他说,既然你喜欢小样儿,那你就追呀,追到了是你的运气,追不到别怪谁。”刘在水表面是站在中间立场上,不介入她的个人问题。事实上,他心里还是有倾向性的,他比较侧重于张学锋。在进一步交谈的时候,刘在水说:“冯刚这小伙子也确实不错,可是,他的不错是极其有限的不错,他除了一张北大文凭还有什么?不就是一个好老师吗?他可能将来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老师,可在学校教书,前途就只有那么大。张学锋是不一样的,父亲现在是县委书记,正是仕途得意的时候,将来也许就是市委领导。张学锋可以凭个人能力进步,又可以借父亲的东风迁升。跟这种年轻人结合,社会地位、整体生活质量就是要高些。你可以轻视物质财富,可以蔑视权贵,可是,当你每天生活在一个整体上趋炎附势的社会环境中时,你就会感觉到人与人之间那微妙的差异了。”小样儿歪着脖子问:“你的意思是,如果在两人中选择其一,张学锋比冯刚更好?”刘在水很狡猾地说:“我只是对他们两人做一个公正的比较,并不左右你的个人选择。其实,什么爱情呀,共同语言呀,都是恋爱术语,两人生活在一起了,一切都会变得具体起来。过日子要的不是那些术语,而是生活的本身。”小样儿不想揭穿父亲的世俗与功利,只是很给面子地说:“问题是,我对张学锋一点感觉都没有。”刘在水说:“接触多了就有感觉了。一见钟情的感觉好,但不长久。”小样儿说:“可是,你只能有一个女婿!”刘在水说:“正因为只能有一个女婿,所以必须选好啊!要是可以有两个或者三个,他们同时给我当女婿好了。”小样儿说:“再说,我不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刘在水说:“不就是嗓子粗一点吗?与他的个人品质有关系吗?”小样儿自嘲地笑了笑。她也觉得奇怪啊,怎么就不喜欢听张学锋的声音呢?刘在水苦口婆心地说:“我长期在行政机关工作,更多的关注的是权力分配和现实利益,特别是当了工商局副局长之后,更加刺激了我的政治抱负。我没想过当县长,甚至没想过进常委,但作为副局长,下一步还是有所期待的,这就是副局长转正。老局长兼局党组书记马上就要退居二线了,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难得的良机。我是通过自己的能力干到副局长的,我完全有当局长的能力。可并不是有能力就能当局长呀。我要当局长,也就是县委书记一句话的问题。县委书记的儿子张学锋在我手下工作,我们关系很好,他也很喜欢你。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喜欢你,有什么不好?你是我女儿,也是我家的人力资源,张学锋是张书记的人力资源。如果你们俩能够结合,于你们个人,于双方家庭,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小样儿觉得父亲太势利了,太喜欢张学锋了,太考虑现实利益了。小样儿说:“爸爸,你是不是有点世俗?”刘在水说:“大家都是俗人,考虑的也是俗事。真正的人间生活,就是世俗的生活。为什么人一成熟了就世俗了?因为只有世俗的东西,才是真正能够让人成熟的东西。所以,凡是成熟的人都是懂得世俗的人,但世俗的人未必就是成熟的人。”刘在水停了一下,又说:“我说这些你现在还不懂,以后会慢慢理解的。”小样儿惶惑地看着父亲。张学锋依然是刘家的常客,有事没事跑来玩。张学锋在紫阳一直跟父亲住一起,周末的时候,后妈就从市里来看他爸爸,住上几天。张学锋丧母早,后妈是概念式的人物,没有母亲的意义。刘在水对他的生活就多了些关照,经常叫他来家里吃饭。周末的时候,张学锋的后妈一来,张学锋跟后妈打个招呼,就来到小样儿家里了,跟刘在水打麻将或挖坑,偶尔通宵夜战,困了就在沙发上睡一觉。刘在水是烟鬼,张学锋常常把他爸爸的好烟拿来给他,他送的烟一般都是大中华或熊猫之类,有回一次就送了两条。刘在水说:“你偷了你爸爸的烟吧?”张学锋说:“不算偷,我拿来抽就是。反正他没数的。”张学锋说:“哪天我再给你弄几瓶好酒过来。”刘在水说:“你后妈有数吧。”张学锋说:“她也不管。她最担心的就是我对她不好。不过,我是很尊重她的。她只需要我的尊重就行了。”在刘在水的眼中,张学锋是个懂事的孩子,工作上也很卖力,也更加喜欢他了。因为父亲对张学锋特别看重,小样儿还是很给张学锋面子的。有时张学锋要在小样儿的阳台上钓鱼,说“小样儿过来,我们钓鱼去”。小样儿就陪他一会儿,看他钓鱼。饭局上,小样儿妈妈酌酒的时候,张学锋说:“阿姨,让小样儿倒酒吧。”小样儿就给他倒酒。在小样儿看来,张学锋是在极力讨好她,极力跟她套近乎,可他端端就是不得其法。他是一个不会谈恋爱的人,不懂得如何有效地赢得女孩好感的人。不像冯刚,一下子就能走进她的内心。
有一天,张学锋喝醉了,要小样儿把他送回家。小样儿就送。张学锋人醉心不醉,嘴里苦口婆心说:“小样儿,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打听一下我张学锋的为人处世,不算是精明,但还是到位的。只有在你这里,我处处碰壁!”张学锋说着,身子故意歪歪扭扭地往小样儿胸脯上碰,好像碰一下他就会升官发财似的。小样儿又羞又气,根本就不听他这种话,回家对父亲说:“别以为他是啥县委书记的儿子,他要是得寸进尺,小样儿可对他没有好脸色!姑奶奶是不吃他这一套的!”刘在水说:“他怎么了你?”小样儿说:“没啥。”刘在水安慰女儿说:“好了,不要再说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爸爸马上就要当局长了,县委已经通过,很快就公示。”小样儿说:“祝贺你!你是在暗示,你正处在关键时刻,让我别冒犯张学锋吧?”刘在水说:“你是懂得顾大局的!”小样儿冷笑了,小样儿起身到冯刚家里去了。小样儿还是像往常那样,步履轻盈地走过汉江大桥,沿着那不知朝代的石级而上,弯弯拐拐地来到冯刚家的老房子,老房子里装着她年轻的爱情。至于父亲当不当局长,与她的爱情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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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日子就是暑假,刘在水当工商局长的事已经公示了,公示出来让大家提意见。能否当上,关键就在于公示的一个月时间里。这个时候的人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谨小慎微做事,见谁都是一脸笑,好像天底下全是他的亲人,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因为当官而美好起来。小样儿就发现,父亲这时变得特别乖,天天钓鱼,天天钓鱼时要听小样儿的琴声。小样儿弹完一曲,走到阳台上去,拍拍父亲的肩膀说:“真是乖孩子,连麻将都不打了。”刘在水瞪她一眼:“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去,给爸爸端杯水来。”就在这时,刘在水接到了张学锋的电话,说家里有点事,要请他喝酒。
刘在水问什么事,如果没事,这酒就不喝了。两人在电话说了半天,刘在水才得知,今天是张学锋奶奶的日子,八十大寿。自从张学锋的父亲当县长后,家里所有人的生日都不摆宴席的,可是今天老人家满八十,是个整数,请几个亲朋好友来坐坐。张学锋在电话里说了,如果你不能来,叫小样儿来吧。刘在水拿不定主意,就把电话交给小样儿,让小样儿跟张学锋说话。张学锋说,总共不到二十个人,年轻人专门一桌,中老年人一桌,都是县城的。你爸爸不想来,你来吧,就算你给我一个面子。刘在水在旁边看着小样儿,给她努努嘴,示意她去。小样儿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那我就代父出征吧。”这样的喝酒当然是不能白喝的。得表示意思,而且要拿得出手。刘在水给小样儿一千块钱,说让她交给张学锋。小样儿说,是不是太多了?刘在水说,也是个还人情的机会吧。小样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就照办了。酒局放在汉江饭店进行,入座之前,小样儿就把红包交给了张学锋,张学锋不要,说爸爸特别反感这样。小样儿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奶奶祝寿的。推辞之后,张学锋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