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说着说着就跑了,好像是专门说给女生听的。他们从女生的耳朵里获得快感。小样儿听着这些话就羞红了脸。同学们很快就发现了,小样儿是这条路上最漂亮的女生,也是他们目前所见到的紫阳中学最漂亮的女生。从前面看形象美,从后面看身材美,从侧面看曲线美。这个发现让他们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平时男生们在一起时的粗话脏话也不见了,他们突然变得文明礼貌起来,一个个全是新时代的好少年了。他们谁都不跟小样儿说话,他们谁都不问她姓甚名谁,他们把心思放在目光里头琢磨,只是用目光不时地打量小样儿,目光表现出他们对小样儿的空前关注。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会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展示自己的能耐,或者是学识,或者是功课,或者是见闻,或者是幽默个性,或者是文明程度。总之,这条小路上的喧嚣与打闹,就在他们认识小样儿的时候戛然而止了。小样儿的美丽成为一种震慑力量,奇妙地规范着他们的少年行为。
有一天,小样儿的闹钟坏了,早晨起床迟了半小时。匆匆忙忙洗了脸,便背着书包往上跑。跑到一里路的光景,小样儿就气喘吁吁了,站在石阶上只喘气。歇脚之后,拐一个小弯,竟然发现几个男孩在那里慢悠悠地走,好像是在专门等她。小样儿走近了,他们便马上加快了脚步。小样儿友好地冲他们笑笑,他们也冲小样儿笑笑,他们几个也互相心照不宣地笑笑。小样儿成了他们心里的魂,小样儿成了他们眼前的灯。小样儿不来,他们就若有所失。小样儿来了,他们就眼明心亮了。
读到高二的时候,小样儿考到了钢琴八级,个头儿也长成了大姑娘了。她的头发依然如旧,绑成了两把刷子。只是刷子比小时候大了,粗了,黝黑黝黑的,看上去茁壮而肥沃。这时候,小样儿已经成为紫阳中学最有名的女生了。她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只要是有学生参加的文艺活动,都有小样儿的身影出现。她的拿手好戏就是钢琴。只要有小样儿参加的演出,学生们都会去看的。他们就是要去听小样儿的琴声,看小样儿的模样。即使小样儿不演节目的时候,小样儿也照样光芒四射。小样儿往那里一站,就站成了亭亭玉立。小样儿往那里一坐,就坐成了仪态万方。小样儿往前一走,就走成了风摆杨柳。小样儿脸上一笑,就笑成了盈盈春水。老师看得醉了,学生看得也醉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学校里有比小样儿长得更漂亮的女生,加上学习不错,就比小样儿张扬得多,傲慢得多。可也有人悄悄地议论说,漂亮归漂亮,就是没有小样儿有味道。说到底,女孩的味道是第一位的,漂亮是一种靓度,味道是一种深度。
就在小样儿读高二的时候,就在那条古老的石阶小路上,出现了一个鹤立鸡群的大男孩。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有些消瘦,走路总是急匆匆的,精神十足,像是在赶火车一样。这个大男孩从不与上学路上的孩子们为伍。他不跟同学们打招呼,不跟同学们说话,也不关注同路人。他的目光永远看着远方,目不斜视。小样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小样儿隐约觉得,就在她每天上学走累了,需要站着歇歇的时候,这个大男孩就会准时从某个老房子里钻出来,然后成为他们的同路人,直到学校。小样儿觉得奇怪,这么大的个子,说他是老师,他又小了点。说他是学生,他又大了点。那他每天到中学到底干什么?
小样儿很快就发现了,高个男孩是从一幢青砖老房子里钻出来的。那天早晨小样儿从那里路过,也正好遇到他出门。他家的门并不对着这条青石板路,而是面对一条狭小的岔路。那天小样儿用目光捉住了他,两人对视了一下,小样儿的眼睛很快就闪开了,因为她还没遇到足以让她多看的男孩,对这个大男孩也不例外,她仅仅只是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而已。就在小样儿回避了他目光时,这个大男孩竟冲着小样儿笑了笑。大男孩说:“小样儿,你比昨天迟了五分钟。”小样儿突然一扭头,说:“你怎么知道?”大男孩说:“我对时间特别敏感。”小样儿说:“我昨天没遇到你。你怎么知道我早?”大男孩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早?”小样儿想起庄子中“子非鱼”的对话,那是一个没有底的语言漩涡。小样儿马上察觉出这个男孩是个顽皮的人,想把她往水里漩。想跟她套近乎的同学不少,特别是那些自以为是帅哥的人,可他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小样儿不会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以,想黏她也只是一种想法,顶多只能轻微地表现出来,不敢太明显了。很自然,小样儿把这个大男孩也当成了他们的同类。见他还要说话,小样儿就不再搭理他了,只是快步地往前走。大男孩人高腿长,走路本来就是急匆匆的,几步就赶上小样儿了。就在超过小样儿的时候,他又冲她笑了笑,说:“我得走快点,有事儿。你慢慢来啊。”小样儿噢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走。大男孩不潇洒,也不帅气,可背影看去既潇洒又帅气。小样儿不明白哟,是背面撒了正面的谎,还是正面没有背面好看?
这天的邂逅之后,小样儿的脑子里就多了一个大男孩的影子。影子定格在幽深的石板路上,它通向了学校,也通向了小样儿的心里。
3
从深秋到初冬没有明显的过渡。神峰山还是那么消瘦,汉江水还是那么碧绿,石板路还是那么狭长。小样儿十七岁生日到了。父亲问小样儿,生日打算怎么过?小样儿说,把同学们请来玩玩,他们就是想到我家来玩。父亲没有反对。中学里的不少孩子都是互相走动的,只是小样儿很少叫同学们到自家来。因为父亲很早就叮嘱过她,不要叫同学们到家里来,尤其是男同学。所以,小样儿每回到同学家里去,或者请同学到自家来,都要把事由说得一清二楚,要经过父亲的特许才行。生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刘在水开恩了,他要让女儿快乐,让女儿想叫多少同学就叫多少同学,反正家里三层楼,由你们怎么玩。
因为头天夜里玩久了,第二天小样儿起床便迟了几分钟。小样儿一边赶路一边想,从今天开始就是十八岁了。十八岁就是大姑娘了。十八岁让她思绪乱飞了。就在三心二意地想着走的时候,又到了青砖房子的地方了。小样儿刚刚走过,那个高个子大男孩就从后面出现了。小样儿回头望望,冲他一笑。大男孩说:“生日快乐!”小样儿甚是惊讶,说:“你怎么知道我过生日了?”大男孩说:“我是神仙。会算。”小样儿审视地看了看他,觉得奇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大男孩说:“我也是中学的。我知道你,你却不知道我。”小样儿嘻嘻地笑起来,说:“失敬。失敬。现在我就知道了。”两人都要赶路,把耽误的时间挤出来。时间挤出来了,话却挤掉了。两人就这么快速地走到了学校。
小样儿带着大男孩的影子完成了早操之后,回到教室,问一个要好的女同学,那个跟她同路的高个子大男孩叫什么,他是干什么的。同学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么孤陋寡闻呀,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他可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叫冯刚。刚刚分配来的老师,他以前就是这里的学生,十七岁上北大的。他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是个瘫子。他本来可以继续深造的,为了照顾母亲,就回老家了。小样儿说,看不出来,他还是个孝子呀。女同学忽然想起了什么,悄悄对小样儿耳语道,他还问过你的情况,好像对你有那个意思!小样儿问,什么意思?同学说,就是那个意思呗!小样儿害羞地打了她一下。
小样儿没把同学打痛,却把自己的心打得怦怦直跳了。心里跳动着一个简约的名字:冯刚。这个名字她喜欢,通俗,硬朗,阳光。下午放学后,小样儿心绪难平,在操场边上待了半个小时,正要起身在时候,看见冯刚走过来,小样儿竟不敢看他了。冯刚说:“你还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小样儿说:“看同学打球。”冯刚说:“你看吧,我走了啊!”小样儿说:“我也该走了。”两人就并肩走了。小样儿一米六五,冯刚一米八五。小样儿不时地看看冯刚,好像他高得悬在半空一样。冯刚也不时地看看小样儿,都不说话。他们默契地沉默着。走一路,小样儿就紧张了一路,也热乎了一路。走到青砖房子的时候,冯刚停下,说:“我到家了。你慢些走啊!”小样儿突然怅然若失地看了看他,并把那种怅然若失写到了眼神里,冯刚也读懂了她的怅然若失。冯刚说:“回家吧,大人在家等你呢。明天见。”小样儿凄苦地一笑。就在冯刚转身离开的时候,小样儿突然想哭。小样儿今天是怎么了?回家的路还是以前的下坡路,还是那古老的青石板,还是那样光滑得冰凉冰凉。小样儿以前放学回家时,总是快速地勇往直前,目光永远看着汉江水库的巨大湖面,书包背在背后一抖一颤的,有时还要双脚同时往下跳几个台阶。这天的小样儿突然变了,低着头,锁着眉,走成了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小样儿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妈妈今天做了许多菜,小样儿没吃多少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家庭作业做了一半,就躺到床上想心思去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在梦中遇见了冯刚,在幻景中,冯刚风度翩翩地向她走来,两人刚刚手拉手的时候,突然小样儿的爸爸大喝一声,小样儿顿时惊慌失措,连忙把冯刚推开了。小样儿醒了。小样儿醒来的样子像一首诗。小样儿睁开睡意迷蒙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瞬间跳动了几下,少女的娇羞和矜持便随之弥漫开来了。窗前的灯光斜射过来,使小样儿的脸上呈现出半明半暗的状态。就在她向外边侧过脑袋时,却见爸爸正坐在床边看着她。小样儿冲爸爸甜甜地笑了笑。她知道的,父亲从小带她睡觉,长大之后,小样儿有了单独的房间,但父亲依然喜欢看女儿的睡相。他喜欢听她均匀的呼吸,喜欢看她带梦的甜笑,喜欢闻闻她身上特有的少女气味,喜欢替她理顺沾在额头上的头发,喜欢抚摸她细长的小手,喜欢给她掖掖被她踢开的被子。所以许多时候,小样儿睡觉都是不关门的。爸爸要来看她,要来照管她,要来欣赏她。在爸爸眼里,小样儿就是公主,是坐在圣坛上的公主。
小样儿翻身坐起来了,小样儿冲爸爸笑着。小样儿什么都不说,用一双眼睛盯着爸爸,表达着对父爱的珍惜与感动。
爸爸说:“我看你手挥舞着,好像在做梦。”小样儿的眸子里闪着光亮。小样儿说:“我真是在做梦,梦见一个男孩了。”爸爸嘿嘿笑了笑,以为女儿是在开玩笑。爸爸说:“我是来跟你说事的。
明年就要高考了,眼下正是冲刺阶段,大家都在请家教,你需不需要请一个,帮你补习一下?”小样儿说:“又要增加开支。还是给你省点钱吧。”爸爸说:“不是省钱的问题,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你长这么大,在你的学习上,爸爸从来是不吝啬钱的。”小样儿觉得近段时间还是有些分心的,不如以前那么用功了。如果有所懈怠的话,考一所好大学的愿望就会泡汤。从情理上讲,她当然不希望自己分心,可心里的事恰恰是最难说的。你需要集中精力的时候偏偏就不能集中精力。要是有人监督,可能复习的效果要好得多。小样儿说:“我学文科的。其实并没有多少疑难问题。但作为复习功课,请一个家教也好,有的问题可以弄得更清晰一些,还可以帮助记忆。”爸爸说:“好,明天我就给你请一个!”小样儿乐了,心里说,我这种优等生还要家教。
4
父亲没说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家教,也没征求小样儿的意见。父亲爱她,父亲爱她的时候有时也是非常武断的,心血来潮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与人商量。小样儿想,这就是父亲的风格,父亲的风格里充满了父权思想。父权思想的特征就是独断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