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良说:“你媳妇从大地方来了,你有啥困难没有?有困难就张个嘴。”王开良把脸对着瑶瑶:“你现在来是走小路,那不是人走的路,人却走了几百年。以后公路通了,就坐汽车来了。我可以接送你。”瑶瑶说:“王主任你有车吧?”王开良说:“有车呀。是个三凌越野,不能上山,就放在县城,朋友开着。”刘上坡说:“夏至,我们马上要动员全村修路了。近几天,你就要负责做通你爹的工作。这事交给你了。我们不管他了。不管他是否反对,路都是要修的。”“我理解你们,这是大局,是村里天大的事。”夏至说:“你们放心,老爹那儿我去说。”说话间,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了。还是刚才那个小伙子,实际上他是王开良的秘书。村里本来在行政建制上只设文书的,根本就没秘书一说。但王开良当过老板,用秘书习惯了,喜欢专门安排一个为他跑腿通信的人,这小伙子灵性,就专设了秘书一职。秘书进来报告:“支书,主任,张狗儿摔死了。现在正往上面抬尸体。”王开良脸色都没变一下,死人对他们来说可能太平常了。他很平静地说:“通知村里红白理事会,准备给他安排后事。春天气温高,不要放。明天就埋了吧。”刘上坡说:“狗儿是解放以来第52个摔死的人了。”“第52个?”瑶瑶一惊。她简直不敢相信摔死了这么多。“对。52个。”刘上坡说:“摔死的人都埋葬在一个地方的。”王开良说:“几天前,狗儿还在县城里跑,联系修公路用的水泥。哎,一下子就没了。”夏至不认识张狗儿,对他没有印象。但听到这事,心里也是酸酸的。恰恰就是这事,给他增添了紧迫感,使他觉得必须尽快和老爹沟通了。早把公路修通,就会少死多少人。如此一比,生命与公路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具体而又现实了。从很大程度上讲,公路的意义就等同于生命的意义。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没有,所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
这天晚上,是村里办丧事的日子。办丧事,往往就是村里最热闹的日子,也是最悲痛的日子。不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以及死者父母兄弟的厉声哭嚎。夏至听到这个声音,感觉山村宁静的夜全被声音撕破了,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口子上流着鲜血,在空气里飘散着,弥漫着。村里平时很安定,很平静。一有红白喜事,就喧闹起来了。悲痛是一方面,有人去悼念,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村民是在悲痛的同时去看热闹的。这给他们过度充裕的业余时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打发方式。所以,一入夜,村子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灯光。然后,这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又往一处村落集中起来。
这天晚上,锣鼓喧天,震耳欲聋。瑶瑶觉得这是来半天坡以来,她听到的最大的声音了。瑶瑶在家坐不住,就站在门外遥望远方的村落,在一片巨大的夜幕之中,一簇灯光异常明亮在闪烁着。瑶瑶问夏至,那里是什么?夏至说,那里就是办丧事的地方,许多人都去赶热闹。瑶瑶说死了人,这种伤心事,有什么热闹的?夏至说,婚丧嫁娶都是热闹事,大家都去参加的。如果这里办事不热闹,太冷清,就说明办得不成功,不为人,不像样,就会遭人笑话的。瑶瑶扬起脸庞,看看发黄的灯泡,说:为了他们的热闹,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吧?
两人拿着手电出门,外面是一片漆黑空旷,天空和大地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手电光射出去,这是紫阳民歌中的孝歌:《奈何桥》。
人在这世间哪些好哟说是死了就死了也亲戚朋友不知道哟亡者他上了奈何桥七寸宽来万丈高哟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有福之人桥上过无福之人打下桥叫一声孝子快把纸烧哟亡者好过奈何桥瑶瑶听着心里就紧张起来,直往夏至的怀里钻。瑶瑶说,我有些害怕。
夏至说别怕,你不是很安全地走上来了吗?瑶瑶说,我不是走上来的,是你背上来的。没有你,我肯定也摔死了。现在就跟他一样了。夏至说你真傻瓜,没有我,你怎么会来这里?夏至看了一眼媳妇,说,怕啥?你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啥都不怕了。
这样的日子,大家都要为这个亡魂而哀悼,小孩大人都要去看。夏至他爹娘也要去,但现在还没走。他们要半夜三更去看看,帮忙守夜。守夜就是集体出动,陪伴死者度过一个寂寞的夜晚。夏至他爹在调整闪着白光的电视机,信号总是不能到位,人影子总是扭来扭去的。夏至就在这时说话了,他先叫了一声爹,然后说:“又死了一个人。公路不修通,死人的事就不可避免了。”夏至爹就不弄电视机了,回头坐在夏至和瑶瑶的对面,说:“是要修呀。可他们现在的路线不对,是破龙脉的,破风水的。”夏至说“你说说,路从哪儿过?”“从我们院子门口。”他爹说,“我们院子门口是不能过路的。”夏至说:“谁说的?我们院子门口恰好需要通路。”“以前风水先生说过的。”爹说。
“他懂个啥?”夏至说,“我是学工程的。我们斗天坡为什么总是死人?我们为什么这么好的良田依然贫穷落后?就是因为斗天坡挡住了我们的风水,导致龙脉不通。龙脉通了,一切都通了。那个风水先生说的屁话,我说的才是科学!”“你懂风水?”“我懂。”“古人讲风水,讲究得水为上,藏风次之。水是最重要的,万物没水就不能生存。可是,流水不腐,水要活水才好。斗天坡的悬崖把水挡住了,成了死水。通了公路水就活了。再说藏风,斗天坡一道绝壁高耸,山上的是高寒之风,不能与低谷的风对接。只有开通一条道路,才能让外面的风进来。再从古代中医上讲,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地理上也是这样的。道路通了,气血就通了,阴阳就通了。现在的斗天坡是只有阴,没有阳。有饱满的气血,却不通畅。一旦有了路,就一通百通,万事皆通了。”夏至说。夏至说得有板有眼。其实他自己也不懂风水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就是瞎懵。反正他要说,他要让父亲相信“一通百通”的道理。
爹睁大眼睛,将信将疑地反问一句:“这……是科学?”“科学。”凡事一涉及到科学就深奥了。深奥得不可想象,像宇宙一般博大神奇。老爹知道自己也不懂,可自己不懂就不能说儿子也不懂。儿子是大学毕业生,是全村唯一的人才。再说,儿子是见过世面的,是知道事理的。儿子不会乱说,不会害大家,更不会害家里。
爹眯起眼睛,抚摸烟袋,面对深奥无比的东西作沉思状。沉思的结果,是像领导一样说出了决定性的一句话:“你老爹不封建,是相信科学的。”5瑶瑶一来这里就有一种新鲜感和亲切感,更多的却是贫穷落后的感觉。第二天早饭后,夏至带瑶瑶出去散步,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蹲在田埂上,蓬头垢面的样子,望着他们傻笑着。瑶瑶问:“这是什么人?”夏至告诉她,这是个花痴。因为一直找不到媳妇,就生病了。见了女人就笑,无论是谁。他年轻时候曾经骗过低山的女孩到山上来,住过一段时间后,嫌这里太穷,路难行,一直想着跑掉,可他看管严格,怎么也跑不掉,她一人又不敢走。有一天早晨起来,发现媳妇不见了。村里人都说媳妇偷偷地跑掉了,去了南方。这个男人借钱到南方城市跑了一趟,无果而终。一个月后,有人从谷底发现了一具女人尸体,就是他媳妇。她是在逃跑过程中从斗天坡摔下去,摔死了。安葬后,这个男人每天就守着媳妇的坟墓,谁劝说他也不听。年长月久,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见了女人就笑。瑶瑶听说后,有点感动,也有点难受,刻意多看了男人一眼。除了蓬头垢面之外,没有发现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他们走过去之后,瑶瑶却意外发现那个男人从地上捡到她丢下的手纸,如获至宝地放在鼻子前嗅着,嗅出了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
在村子里,还有一个著名的老单身汉,姓成,叫成一人。村子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都叫成一人。一副好劳动,好身板,年轻时三差四错,总是没有女人和他结婚。于是就这样成了老单身汉了。父母兄弟去世后,他就一个人生活,责任田里的庄稼年年都很旺,吃穿是不成问题的。剩余的精力他就为别人帮忙,特别喜欢给女人帮忙。在村里,凡是他看到有女人在山上劳动,他都会去帮忙。比如打柴,翻地,收割,等等。他不要报酬,只要看到女人他就开心了,他就有了精神和力量。大凡谁家忙不过来的时候,女人就会去叫他,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累死累活地干一天,吃一顿晚饭就回家了。可他从来都没有胡来过,都说他是大好人。有的女人就利用他这一点毛病或者说美德经常使唤他,他也乐此不疲。王开良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呀,不要老是给那些女人帮忙,到头来自己什么都没得到。成一人说,体力是越用越有,用不完的。王开良说也是的,你又没有女人消耗你的体力,不用来种庄稼干什么呢。
瑶瑶见到成一人的时候,成一人正在给夏至家的邻居干活,给玉米地除杂草。女人也在除杂草,就在他的不远处劳动,两个肥硕的大奶子晃动着,成一人忙一会儿,就抬头不时地看看她的大奶子,脸上布满了不可捉摸的微笑。在田埂上,夏至叫了他一声大叔,成一人抬头就看到了瑶瑶,成一人看着瑶瑶对夏至说:“你的?”夏至说:“什么我的?”“你旁边那个女娃。”成一人说。夏至说:“是我的。你眼睛真准。”成一人说:“明年生了娃,我给你们帮忙带。”夏至说:“呵呵,早着呢。有了娃你也不会带吧?”“会的。我什么都会。”成一人说,他的目光永远停留在女人脸上。瑶瑶发现成一人直射她的那双目光很火,很热,也很纯。让你觉得他并不那样淫邪,可又是那样渴望。瑶瑶被他看得都不好意思时,才拉着夏至跑了。跑开之后,瑶瑶问夏至:“那个你叫叔叔的成一人,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夏至说:“据说是这样。”“那他不难受吗?”
“可难受又有什么办法?”瑶瑶直感叹:“真不容易。”夏至说,王开良很同情他们没老婆,他曾经自己花钱带着全村十多个老单身汉出去过,让他们见见女人是什么样,可是,正好遇到扫黄打非,他们到城里玩了几天又回来了。回来后,有人问成一人,见到女人什么样了吗?成一人说,犯法的。没敢见。又问,没摸?成一人说,犯法的,没敢摸。瑶瑶感叹说,真是个良民啊。于是,瑶瑶心里面对这个成一人很尊重了。一个农民,做到这样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