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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瑶瑶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浪漫过。从18岁开始,她的三个男友都因缺少浪漫而告吹,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都是南方大都市的年轻人,可在肖瑶瑶眼里,他们竟然一点都不懂得浪漫情调,甚至有个男生根本不晓得亲嘴还要伸出舌头,他一直以为嘴唇挨嘴唇就算是接吻了。肖瑶瑶纠正他说,虽说那也叫接吻,但那叫浅吻,不能适用于夫妻和恋人之间。肖瑶瑶很纳闷,真不知他们的都市生活是怎样过的,简直就是白长了这么大,白过了青春期!与他们相处,有情,有爱,就是没有浪漫。几个月下来,生活就枯燥了,爱情便像缺水的秧苗,无法茁壮,不死不活。肖瑶瑶不止一次对他们说过,两个人在一起,仅有爱情是不够的。爱情是一种需要添加剂的特殊物质,你不用添加剂去改良它,就会慢慢萎缩。接二连三的三个男友就这样与她各奔东西了。第三任男友吸取了前两任的教训,他知道如果不浪漫将意味着什么样的严重后果。那个男孩在爱情的生死线上挣扎,同时也在努力弥补自己身上的不足,常常要发一些风花雪月的短信,见面都要弄几枝带着假露水的玫瑰,可肖瑶瑶又觉得他是那样做作,那样刻意。肖瑶瑶对他说,你知道什么是浪漫吗?浪漫是一种生存风格和精神品质,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不是伪装出来的,不是你买几束鲜花就算浪漫的。即使你把整个花店买来送我,我也没法感受到浪漫气息!那男孩摸了半天脑袋,琢磨“浪漫是一种生存风格和精神品质”这句话,终究没有想出名堂来。于是,两人的爱情便迅速与世长辞了。
现在这个男友叫夏至,在肖瑶瑶看来就是一个浪漫的男人。偏偏奇怪的是,夏至来自陕南农村一个叫紫阳县的地方。瑶瑶习惯叫他农民工,要么就是“你这个农民”。那天,他们在杭州西子湖畔的亭子里盘腿打坐着聊天,这是他们的第五次野外聊天作业,两人的感觉已经很好了,肖瑶瑶是杭州郊区的人,她需要对夏至这个来自陕西农村的小伙子的生活背景有一个基本考察。肖瑶瑶第一次听到紫阳这个县名,感觉怪怪的,却又很好听。肖瑶瑶问为什么叫紫阳?夏至说,浪漫呀,紫色不就是一种浪漫的色彩吗?紫色的阳光不是更浪漫吗?你想想,紫色的太阳,磅礴的群山,清澈的河流,是什么样的景致?足以让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肖瑶瑶说,可是我没有从你身上感受到什么浪漫气息呀!夏至说,一个有深度的男人,岂能随便让你感受到浪漫气息吗?你别以为我那么浅薄!浪漫是骨子里的东西,不是在脸上手上表现出来的东西。所以我要告诉你--瑶瑶同志,你所追求的浪漫是有偏差的。肖瑶瑶眨巴着眼睛,不知是夏至错了还是自己错了。这时她想解手,亭子离厕所有很大一段距离。盘腿打坐的肖瑶瑶放下腿脚时,突然感到双腿麻木酸痛,有点晕眩,夏至连忙起身,抓着她的手说,你别动,一动就很难受。说话间,夏至弯下腰去,不由分说地背着肖瑶瑶就直奔厕所。引来路人一阵好奇的张望。夏至自言自语地说,背女友上厕所有什么好看的。再看收费!肖瑶瑶在夏至的背上咯咯地直乐。想到她以前腿酸时,前任的男友们都会扶着她走,这个夏至却是背着她,径直背到了女厕所门前才把她放下来。夏至说我再也不能往里面走了。肖瑶瑶进去了,夏至就站在女厕所门口静静地等待。这期间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把打开的餐巾纸,待肖瑶瑶从里面出来时,手上是湿淋淋的,显然洗手之后没有擦拭过,夏至连忙把餐巾纸递给她。肖瑶瑶一边擦手,一边直愣愣地问夏至:“刚才你怎么能说我是你女友?我承认过我是你的女友吗?”夏至说:“那你认为我该怎么说,我说背着别人的女友好像也不对吧!”两人就不明不白地恋爱了,不明不白地相好了。肖瑶瑶不像以往那样对婚事犹豫不决,半年之后,当机立断地决定要和夏至结婚了。说是结婚也就是履行一下法律手续,实质上两人已经悄然而甜蜜地违法乱纪了。夏至让老家开过来一份证明,然后就在杭州办一份结婚登记。买不起房,不举行婚礼,也不请朋友喝酒,临时租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夏至自己动手,简单装修一下,就正经八百地住在一起了。有时来一对好朋友还得霸占他们的婚床,他们自己就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条件简陋,只能把好处让给别人。就连夏至自己也不明白是朋友不懂事,还是他们太好客。新婚燕尔睡沙发,很残忍,两人亲热的时候就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对此,夏至很过意不去,觉得他亏欠了瑶瑶很多。瑶瑶说,没关系,是夫妻哪里都是床铺,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呀。
不久,他们所在的企业突然遭受一场火灾,公司烧光了,两人便同时成了失业者。那天晚上,两人从火灾现场回来,像刚刚从火线上下来的英雄,一脸黑乎乎的,就剩一双眼睛闪烁着光亮,面目全非之中带着几分滑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瞪了许久,然后笑了,夏至说:“公司恐怕是没救了。我们的职业也烧掉了。”瑶瑶说,明天我们到外面去求职吧,夏至说:“有那样急吗,我要出去看看,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过游山玩水,趁这次机会,我陪你出去玩玩。他们说旅游能长见识,我是山里人,没有见识的。”瑶瑶惊讶地看着夏至。火灾之后,职工们的饭碗岌岌可危,全是一脸愁容,都在琢磨退路问题。只有夏至才这样乐观,居然想到去旅游散心!丢了一条挣钱的路子,却想到一条花钱的路子,亏他想得出!这就让瑶瑶对夏至刮目相看了。瑶瑶本来就喜欢旅游,她说活着就是为了旅游。以前每年至少要出去一次,她乐于用最少的钱,跑最远的地方。这些年的打工,两人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就是十多万,旅游还是有钱的。夏至主动提出要出去玩,那是正中下怀,肖瑶瑶说:“坚决听你的,你说到哪就到哪。”肖瑶瑶还得遵循“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两人把租来的房子退掉了,将所有东西都存放到了娘家,还要把农民女婿夏至带回去与岳父岳母告别。夏至是个细心的人,又是学工程技术的,手艺活都会做一些。看见岳丈家抽水马桶不好用,换了。热水器不好用,换了。全自动洗衣机也不灵便,修了。上次就是岳母因为卧室的床头灯坏了,起夜时没有开大灯,怕影响岳父睡眠,结果摸黑起床如厕,不小心碰到了额头,弄得头破血流。虽非大伤,却是小患。恰恰就是家里这些小玩意出了毛病,不仅不方便,甚至连心情都弄坏了。岳母总是嫌岳父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大事做不来,小事不会做的人,装个灯泡还要请邻居帮忙的。这下好了,夏至一来,包括对家里所有的水电线路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进行了严格检查。所有材料都是他自己掏钱去买的。夏至的这一招很绝,硬是让岳父岳母感动不已,瑶瑶也对他特别满意。岳母眯着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说,即使是儿子,也没有这样贴心贴肺呀,这下好了,不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生闲气了。夏至盯着岳母那双眯成了缝的小眼睛说,都说女婿半个子,半个子怎么行?娶了人家的姑娘,就要给人家当一辈子儿子!瑶瑶说夏至你真是呀,讨好我妈比讨好我都来得利索!岳母说,这可不是讨好我,他本来就是这样做的。
夏至一身的农民本色。农民本色就兼具老实忠厚甚至顽固不化的东西。他在岳丈家住了五天,就聚精会神地忙了五天,他每一天的忙碌和劳累都直接攻克着岳父岳母的内心,他要他们为他感动,为他而叫好,为他而快乐。他甚至在客厅就听到岳母在门口拉家常,对邻居夸耀她的“这一个”女婿是如何如何孝敬他们到体贴入微的程度。
把岳丈家的事安排妥贴了,夏至两口子就带着随身用品和平时换洗的衣服,开始了他们的长途旅行。他们一共大小四个手提箱,不像是要出去旅游的,倒像是出国采购回来的。正好是旅游淡季,机票打折,他们第一站就直接从杭州飞到了昆明,云南玩几天又飞到了成都,再去重庆。瑶瑶一路走一路自觉好笑,连饭碗都没了,却玩得不亦乐乎。年轻夫妇,异地旅行,面对陌生的地点陌生的床,每走一处都特别兴奋。瑶瑶性趣盎然,夏至生机勃勃。有天傍晚,两人在公园荡秋千,夏至见周围没人,便忽发奇想,搂着瑶瑶,撩开裙子,该挡住的挡住了,该用上的用上了,秋千上居然也能因陋就简地亲热一回。秋千在夜幕下小幅度地摇摆着,夏至在坐怀已乱的不确定的状态中还能持守自己,也见功夫。瑶瑶一边品尝着这奇异的韵味,一边扭动着身子说:“你这个农民,吃的什么好东西呀,怎么这样能干啊?”夏至说:“农民嘛,吃啥粗粮都有一副好身板。这回你就当是度蜜月,到处跑着爱爱,把你的风情留在全国各地。”瑶瑶直拍打他的肩膀:
“你这个农民,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夏至把秋千稳住,身子也稍稍稳住了,附在她耳边说:“夸你呢。”在重庆玩两天,农民夏至就和瑶瑶直接进入到大巴山里。他们先坐火车,再乘汽车,来到一个叫斗天坡的地方。他们是在一个两岸悬崖峭壁的公路上下车的。下了车,瑶瑶就四处张望,只见绝壁高耸,乱石嶙峋,两岸夹河,沟壑深邃。再看天空,半边是晴天气朗,半边是云雾遮盖。瑶瑶就有些不寒而栗了。瑶瑶站在公路里边,惊恐万状地说:“夏至,你搞什么鬼名堂,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呀?”夏至说:“这里不是很好吗?没有现代都市的喧嚣,没有旅游胜地的拥挤,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玩呀。”瑶瑶说:“这里能玩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看着就让人害怕。”夏至说:“古人不是说了嘛,险以远,而至者少嘛。”夏至表情轻松,而瑶瑶却一脸绝望。她真不明白夏至搞的什么鬼,把她带到了这样的地方,这样高耸的山,这样深邃的沟,她根本就没见过。泰山,华山,峨嵋山,她都去过的,可那是名胜,这里算什么?这里只让她感到害怕。她一看四周,全身的肌肉都收紧了。
这时,公路上走来两个30多岁的农民模样的青年人,远远地,夏至就跑过去了,热情地和他们攀谈起来,好像是一见如故。瑶瑶坐在石头上,看着旁边的四件行李,她懒得看他们,也懒得理他们。她只看到夏至手上比划着,像是哑语。夏至带着两个男人走过来,两个男人冲瑶瑶一笑,便提着夏至他们的四件行李走了。
瑶瑶说:“让他们帮我们把行李带走?”夏至说:“是的。”“你要到什么地方?”夏至指了指对面山上:“那边。”“哪边?那边是悬崖。”“悬崖那边。”“有路吗?”“有路。只是你看不见。路太小,隐藏在草丛里。”瑶瑶越发不明白了:“我们去悬崖那边干什么?”“玩呀。走别人没有走过的地方,才有意思的。”瑶瑶终于发火了:“你把我带到这么一个深山峡谷来,还说有意思!告诉你夏至--你这个农民,本姑娘这条命可是交给你了!”夏至说:“你是交给我了啊,我负责啊,我没说不交给我啊。”两人在对话间,那两个扛着东西的农民大哥就忽然不见了踪影。瑶瑶说,他们到哪儿去了?夏至说他们飞走了呀。瑶瑶板着脸说我不跟你开玩笑,你说他们在哪儿去了!夏至他她拉到公路边,指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路说,他们就从这里下去了,然后他们穿过这条小河,到对面的悬崖,然后他们从悬崖峭壁上过去,就是那边。瑶瑶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悬崖,努力寻找着悬崖峭壁上的路。看了半天,最终没发现有什么所谓的“路”。瑶瑶失望地说,没有路啊,夏至说怎么会没有路啊,我都看见了,你没看见。看来你视力有问题。夏至说我们也走吧,瑶瑶说我们也走这种路?夏至说是的,路很小,但还是能走的。
夏至拉着瑶瑶,顺着公路边的一条羊肠小道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如果不是夏至扶着,瑶瑶怎么也没这个胆量迈出第一步的。她根本不敢相信这个小径也能叫作路。路是人行道,这个路只能通过一只身材并不肥胖的母鸡。小路两边长满青草,将本来就狭窄的小路掩藏起来了。夏至只能探着脚步往前走。他知道瑶瑶害怕,他甚至感觉到她全身都绷紧了,毛孔都收缩了,每走一步,她的身体都要惊凛一下,表明她已经鼓足了十分的勇气,只是克制着自己不表现出来。好在瑶瑶穿着平跟鞋,如果是高跟鞋,那就死定了,这种地方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两山夹河是V 字形的结构。从公路边的小路去峡谷,是下坡路,相对要容易一些。到了谷底,见到清澈的小河,瑶瑶心情平静了许多,石头和青苔给她一种踏实感。可是,当她从峡谷里仰面往上看时,又是一番景象,天空受到大山的夹攻和挤压,只剩下一块不规则的白色物质了。天挡住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两岸的峭壁像是悬在头顶,高不可攀,又岌岌可危。加上谷底的阴冷气息,便又生出了几分平静后的恐怖。
瑶瑶说身子有点冷,夏至搂着把她暖了一会儿,刚刚发热,夏至就推开她,说又该上路了。瑶瑶噘着嘴说,就不能多暖一会儿?你看这里多好,四面无人,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夏至轻轻地说,亲爱的,上坡还要费力的,省点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