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9年11月5日
约翰·帕卡今天起的特别的早,东方的边际方才露出半点白光。此时的天空大半被夜色覆盖,透过那漆黑泛紫的夜空,他似乎可以从那浩如烟海的繁星中窥视他们彼此之间的秘密。远处的村庄在树林的遮挡中若隐若现,而树木却在晨雾的淹没当中显得若即若离。马蹄下的小路是现在唯一的,可以在夜空之下能够清楚看到的事物。
他,数着夜空中的星星,不清楚自己到了何处,只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约翰喜欢星星,因为它们神秘,深不可测。马蹄在小径咯咯作响,昨晚连绵不绝的小雨使得原本不好走的路变得更加潮湿难行,马的每一步都会深深的踏进泥土里,接着又要艰难的抬起。湿润的泥土粘稠坎坷,约翰的小黑马早已疲惫不堪,鼻孔里喷出的雾气向远方散去。
“再坚持一会,这一路辛苦你啦!”约翰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气喘吁吁的小黑马,它背上的鬃毛柔软蓬松。
“老师告诉我,要仔细看下这本书”,约翰从包裹里掏出一本厚重的古书,书的形态像是一本日记。原本雪白的纸页早已在岁月的洗礼中变得枯黄脆弱。他轻轻地擦拭着封面的灰尘,封面的字迹渐渐清晰起来,龟裂不堪的皮纸封面上用德文写着‘墨丘利著’。“也许是一本神话故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翻着这本古书,生怕一不留神就把某一页从书中撕下来。这本书实在太古老太脆弱了。
依靠身后月亮的光芒,约翰点亮了他唯一的蜡烛,借着光芒,他开始阅览书中的文字,“从大自然构成开始,主神就极力维持着均衡,任何物种的数量一旦超过主神一开始制定的限度,他便会想尽方法去减少这个物种的数量。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人口数量越来越多,神便伸手一挥,将凡间的怨恨召唤出来变成一个实体,在夜晚人们熟睡的时候,将多余的凡人除掉。墨丘利得知之后,便用干燥的筋和空洞的龟壳制作出乐器,接着又设计出许多不同的曲子,将其传授给凡人的音乐领袖卡兹拖,并吩咐到,每天深夜的时候,每个村庄里都必须有一个人弹奏一曲,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使恶魔失去能力,才能避免他们的侵袭。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伟大的领袖卡兹拖带领人们学习音乐的弹奏,从此音乐家出现了。”
“怎么是故事,”约翰感到疑惑而自问,“老师把我分配到这偏远的英格兰不会是为了这个吧,可不知道那村里有没有钢琴哩”他抚掌大笑起来,老师一向严肃从不开玩笑。
此时东边天际的亮光已从地平线缓缓升起,远处的树林旁的雾气也消散了,前方的村庄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约翰回头看看身后的夜色和尚未落下的月亮,不禁怀念曾经的日子来。
劳累的他却在不经意间慢慢地进入了睡梦中,手上的蜡烛也在不经意间掉落到泥地上,一两秒火星四溅,就只剩下一缕缕青烟消失在了马蹄后。明天已经到了,他却不清楚将要面对什么,也许他更希望像那根蜡烛那样,永远都不再前行。他害怕面对。
“你的手指!动起来,不要停下来,从弹开始,就不要停!永远都不可以停!快点!再快点!”
……
约翰突然惊醒,“老师!”他满头大汗,棕色的头发变得凌乱,从马背上突然跳了下来,纵身一跃,落地后双脚踏入湿泥当中,溅起的泥巴弄脏了他灰色条形花纹长裤。此时的他早已在树林当中,四周的燕雀被他惊吓得飞起。“这原来只是梦,该死。”他顺手从包裹里拿出半块饼干,吃了起来。
此时的天早已经大亮,身后的月亮不见了踪影,前方的村庄却近在咫尺。他能望见一直连绵到山上的建筑和山上的城堡,为什么昨晚他却只能看到山下的村庄?
牵着黑马,他走进了村庄。路灯里的蜡烛还有许多没有烧尽,蜡油顺着灯柱流到了地上,他才想起自己唯一的一根蜡烛竟然不在手上,也去是昨夜梦里丢去的吧。
继续走,路灯越来越多,大都熄灭了。小路两旁的有水车,有田园,有磨坊,早起的人们忙碌地工作着,没有人注意到有陌生人的到来。
再往里走,就到了城外的小镇,若坚持向东走,就可以走到比利亚城。镇子上,人们依旧各自奔走工作,往来的马车运送着满满的货物,路边的小贩子吆喝着新进的商品,还有好几个工匠的学童因昨天没有完成主人交代的家务而被罚站在门口。“早上好!”教堂门前的士兵喊到,他便听到了教堂的钟声,抬头看去,教堂的设计构造精美细致,哥特式的房顶用了金色的油漆仔细粉刷,工艺程度不亚于欧洲大陆上的教堂。硕大的钟色泽明亮,像是每天都有人定时擦洗。他听说新教在英国兴起,天主教教堂应该没有任何用处,却不知道为何如此精美整洁,而且门口还站着好几名身穿盔甲,肩系赤红长袍的士兵把手,他们手上各自拿着长矛,枪头上的红宝石闪闪发亮。
“到了教堂,应该就是这里了吧。”约翰心情开始紧张起来,学琴这么多年第一次演奏却要异国他乡,孤身一人。
“想必您是卡兹托音乐学院的学生吧,老头子我叫做普索·库克,”一位灰袍老者说到,他银色的胡子在清晨的阳光下发出金属般的色泽,顺着胡子往下看,他脖子上系着一个红棕色的基督受难十字架,身穿一件黑光相间的毛衣,袍子上还印有护国公克伦威尔的画像。“信上说琴手有棕色头发,身形略偏瘦弱,想必就是您吧。罗斯金爵士早等候你很久啦!”
约翰此时睡眼惺忪却又在紧张中突然变得精神亢奋,一只手拨快速弄着凌乱的头发另手把那本厚重的古书放回包裹里。“我正是那位被配送过来的琴手,罗斯金可真早呀!”
“他可是很喜欢音乐的年轻人,自从镇子里的那老琴手离开,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和那大师技艺相仿的人了。”普索拨弄着自己的大胡子,表情被厚厚的胡子遮盖住了,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您的马就让他们来帮你保管吧。”老人指了指身旁的士兵,然后不自觉的目光朝天上看了一眼。
约翰·帕卡从包里拿出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那一件在学院给的三音斗篷,这件斗蓬底色是深红色的,象征着学者对音乐的热爱。篷帽兜正上方处印有一个金黄色的德语‘卡兹托’的字样,身后处则印有一对银白色的天使翅膀,这又象征着音乐家拥有着天使的责任。这件斗篷标志着每一位卡兹托学者的身份。
“老师保佑我吧!”
约翰双手颤抖地推开教堂大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还仔细雕刻了耶稣受难时的情景。此时的罗斯金正拨弄着琴上的羽毛管,他长相年轻俊俏,拥有高挺的鼻子,身穿深黑色长袍背上绣有红色的英格兰十字架。他身旁站着几位官员。“爵士,昨晚村庄里死了好几个年轻人,他们都是给人剖腹而致死,手段特别残忍,前几天也有类似的事情,我们是否考虑从城里调来士兵加大保护,不要让……”
“这一切我都明白,我再给你们多派一百名士兵,这一次你们一定要给我把这人绳之于法,如果做不到,你们就不要再在我耳边烦我,统统滚开!”罗斯金说道。“这几天这琴从没响过,烦事却又这么多……我倒是开始想念那位看琴手了。”
“爵士,也许琴又能响了”约翰放下头上的帽兜。“我是德国来的,来自卡兹托学院。您想必就是爵士本人吧。”他紧张地十指交叉,紧紧地双手互相抓握。微风从门外吹来,斗篷轻微飘动,在教堂照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威风,官员们看到约翰不禁感叹起来。
“你就是那被派来的年轻琴手?卡兹拖学院,我早有听闻,今日一见果然学者气宇非凡,三音斗篷也如描述那样华丽”罗斯金一手摸着琴身,另一只手示意着约翰。“来,给我们诸位演奏一首,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图尔,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在跟我复述一次。”
“昨晚大概午夜左右,村庄那里的……”官员继续说道
约翰并没有去注意他们的交谈,只是点头答应,便走到琴旁坐下,弹奏起来,手指在冰冷的按键上快速跳动,紧张的心情也随之加速起来。羽毛管拨动浑厚沉重的琴声朝窗户向外流泄,顺着小路扩散到糕点店里,又借助糕点的香气飘到村庄的各家各户,人们听了各自朝教堂望去,大家都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没有任何一个人大声喧哗,就连燕雀也驻足在教堂的窗前,盯着羽毛管的每一次拨动。官员停下了复述工作,看了罗斯金一眼却不知道为什么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罗斯金看着教堂的十字架,在阳光的照耀下上面的雕刻十分清晰。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了此刻如此神圣,他想拍手叫好,音乐却没有停止,他舍不得打断。
教堂在小镇的中心,仿佛从琴响那一刻开始,整个小镇的人都慢了下来,没有人想带头破坏此时的宁静。
约翰的手指在按键上飞快地跳跃,生怕一不留神出现差错。也许小镇里只有他在此刻感到难受的紧张,他满脑子都是老师曾说的那一句话“不要停下来,一刻都不要停,停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不要停下来,一刻都不要停,停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能停,不知道为什么!
紧张,总能带来严重的错误。不知为何,似乎总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不是罗斯金,不是那群肥胖的官员,更不是窗台的燕雀,究竟是谁?他错指一压,弹错了。他立刻风驰电掣收回双手,像是做错事的小朋友那样捂着脸,说道:“对不起,我太紧张了,”约翰口喘着粗气,犹如刚从战场上奔跑回来的骏马,疲惫不堪。“我以前在弹这段的时候,可不会出错的,我练了很多遍。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
罗斯金回过神来,抚掌称赞,“不错,有几分水准,你一定是因为长途的奔波,太累了才会有失误,我叫普索帮你安排了一间房子,在教堂旁。晚上希望你能和我共进晚餐,就在教堂后面的大厅里。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约翰说:“这是我的荣幸大人,我先走一步了。”罗斯金点头同意,又与官员们讨论起昨晚发生的凶杀命案。
约翰扭头离开。远处,钢琴的某一处,好像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不!身后只有十字架。他飞快跑了出去。
约翰到门口随普索去了新房子,一直没敢回忆起刚才的诡异感觉,便昏睡了一天整个大白天。他从德国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长途奔波来到这遥远的英格兰,旅途艰难险阻,道路坎坷,使他劳累不堪,要不是爵士的邀请,他恨不得再狠狠地睡上三天三夜。
却不知怎么的,他满脑子都是老师的身影,和那一句话。他却记不得半点细节。
他醒来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匆忙下楼。晚上的小镇变得安逸自在,时不时有人大声交谈在晚饭前高谈阔论国家大事;小镇里各家各户餐具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商人在骑在运送货物的马车上低声哼唱着小曲。这个学院那城市像极了,约翰心想到。可不知道为何,那座教堂,感觉总有点诡异和不妥之处。
赶到罗金斯约定的那个大厅,厨师们早已经将肥羊肉烤好摆放在一张巨大的圆桌上,圆桌边上坐满了人,都是附近领土的封臣和贵族。今天也许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可是气氛却是很不正常,贵族们好像感觉不到约翰的到来,都各自在喝酒取乐,旁边的卫兵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好像刚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能是我迟到了吧。”约翰想。
“哟,先生你终于来啦!你可迟到了。来来来……这位是镇里新来的琴手,您叫什么名字?”
“爵士,墙上的那副画!”约翰并没有去回答,他只突然注意到墙壁上的那副黑白的画,画中是一位微笑诡异的老人,嘴唇有些被利刃切割的伤疤,一个小鼻子上的眼睛并不是正视别人,而是恍惚向上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毫无精神。“一般人微笑的时候,不会刻意把上嘴唇向嘴里凹的对吧,他的目光……”
约翰看了一下在座的贵族,他们满脸轻藐,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回答他的问题。这个问题难道只有他本人不知道?
卫兵的表情更加严肃了,这让约翰更是紧张。
“先生,在饭桌上问这类问题也许有些不妥吧?”罗斯金说道。
“不不不,爵士你们就不觉得这张画很吓人吗?这老人究竟为什么向上看?而且我记得我在诺曼底港口的时候见过这画,可是目光祥和,嘴唇上没有伤疤,也没有向里凹的迹象。”约翰不经开始感到奇怪起来,十月在法国渡口的时候,他也看过一张和这副照片十分相似的画像。
“在英格兰!不允许低等人这么不尊重我们!”一位身穿红黄相间颜色毛线的肥胖贵族说道“这副画挂在比利亚城内十三年了,我从来不觉得不妥,他如今挂到了小镇我更觉得他的神圣!这副画受到了神的庇护!”他生气的敲打着桌子,一张很不待见约翰的脸表露得一览无遗。
“也许我冒犯到您了,对不起。是我孤陋寡闻了。”
“著名音乐学院出来的学生就连村庄小孩的见识都不如,你们欧洲大陆的人简直就是在槽里吃着剩饭的猪。”在胖贵族隔壁的老女人说道,她声音难听,能够刺痛任何人的耳膜。不一会儿,嘴脸向上拉扯,故意做出一副让约翰讨厌的表情来。“嘻嘻,怎么生气了?今天迟到了,我还没跟你算账。”
“对呀!你这兔崽子迟到!罗斯金这样的琴手要不要都罢了。”又一个贵族说道。
“我不明你们是什么意思,我这只是问了一个问题。”约翰急了。
“对不起诸位,也许他无意冒犯。”罗斯金帮忙辩护道。可是声音却显得有些软弱无力。
“他们大陆人都是猪,能上餐桌就是对我的冒犯!”老女人说道。她吐出半块羊肉,坐直了身子,像是盘问犯人的士兵,直勾勾地看着约翰。“我哪里的人说你是奸细,是不是?想假借身份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约翰早已恼怒成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奇怪问题,他也不知道是哭是笑。真是莫名其妙!眼珠里却又多了好些泪水,从被送进学院开始他从未受过这种侮辱。已经忍无可忍,“你们才是猪!我是新来的琴手,要不是老师安排,我才不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暴跳如雷,双手握拳四处乱挥。
“抓住他!你这个猪!”
不知道给什么东西用力打了一下后脑勺,约翰全身瘫软地睡到在地上,墙壁上的画像依旧双眼空洞。他想挣扎,那……那老女人还是一脸嚣张。罗斯金在大叫,可是约翰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大厅内一片混乱,烤羊……别想抓住我……
“这大陆人是猪!给我关起来”……
突然满脑子一片漆黑,“不要停下来,一刻都不要停,停下来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