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昏黄,暮色苍茫。西沉的落日在天幕与地平线的交接口划出一道悲壮的血线,染红了西边如絮的彭云。
余晖之下,一群归鸦如同浴血的征士形成一个壮烈的方队在云中疾掠而过。凄厉的鸦鸣盘绕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之上,似与天地同歌共悲,倾诉着这乱世的决绝和无情。
逶迤古道上,逃亡的人群拖出一道长长的队伍,人们蹒跚而行,如同汇聚的蚁阵。略显踌躇的步伐并非是因为他们不惧怕身后的追兵猎杀,而是离开这已经聚居数代人的善见古城,前路该往何方,众人心生迟疑,步子,自然也沉重的许多。
突然,一声嘶叫打破了宁静。
“滚开,快滚开!”
声声怒喝,伴随着“霹霹”鞭响,一鞭一鞭,狠辣的抽打声让本就神经紧绷的难民不觉心惊,以为是屠杀的队伍已经提前来到。众人惶恐的回头望去,踏地的马蹄飞扬起漫天沙尘,满地喧嚣伴随着蹄声渐近,一匹棕毛赤鬓的骏马逐渐在滚滚沙尘之中清晰起来。
来者身披红黑相间的沧月藤甲,藤甲早已破旧不堪,沾满了血污和烟灰。身后一面“斥”字旗,说明来者非敌,应是驻扎前线的部队派回来为圣上禀明军情的斥候。唉,看这斥候的方向,应是刚刚从善见城过来,再看如今这狼狈模样,想来前线必然已是倾颓之势,众人庆幸于自己的睿智,倘若当初留在战火即将蔓延的善见城,必是免不了被屠城的命运啊。
一群人纷纷感叹,但显然此时庆幸为时尚早。那斥候经过恶战,逃离时已经意识模糊,身下骏马在战场厮杀之中以至兴奋,棕色马鬓生生被鲜血染成一片赤忱,身上虽是伤痕累累,但奔驰时却依旧气势汹汹,只是从其鼻腔中喷出的浓重粗气看来,一旦停下步伐,这匹马便再也无力站起。
疯狂的马蹄丝毫不止,一路狂奔而来,人群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狭隘小道,已是挤满了逃亡之人,若是怒马冲撞之下,后果将不堪设想,而看这斥候的样子必是身带战报,拦截战报,按律是要株连九族的。
惊弓之下,众人作鸟兽四散,纷纷往两旁的草丛跳去,古道顿时清出一条道路来,却在古道尽头,一名佝偻老者依旧在艰难的往前走着,似乎因为目浊耳背的缘故,并未听闻身后的骚乱。
身旁之人虽想提醒,但无奈此刻自身难保,全部跳往一旁,一些人闭上了眼,不忍心看着老头就这样被踩踏致死。
天可怜见,疾驰的骏马似乎瞥见了眼前无力的老者,临近时顺势一跃,准备越过老者,但力竭之下失了精准,显然跃早了,眼看落蹄之处便是老者身位,众人虽是不忍,却仍旧睁开眼,祈祷能有奇迹出现。就在这一瞬之间,时间彷佛停滞,能清晰听到众人讶异呼气的声音,老头缓缓回头的动作,以及马蹄勾起的碎石在空中击打时溅起的火星。
电光火石,身影倏动。
一道白影如同利箭一般,从路旁射出,强行抱住老头的腰腹,一带,两人往路的另外一边飞去。
见有贵人相助,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气还没彻底卸下,却见重蹄踩踏,老头身量娇小,已经出了范围,但那白影体态修长,此时脚踝正好在蹄尖位置,铁蹄猛跺之下,那白影来不及缩回脚,脚骨登时被踩得碎裂,整个人在空中一阵翻转,头颅磕在路旁青石之上,鲜血顿时洒了一地。
那骏马踉跄两步,仍旧不停,直接绝迹而去,留下身后怨声载道的难民。
那蹿出的白影乃是一名身着白襟道服的年轻男子,洁白的道服此时变得血迹斑驳,却反有一种艳丽之感,男子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由于道服束身,能看出来身材颇为健硕,就是不知道长相如何,因为他磕破了头,又在这泥地上滚了一圈,已是满面血污,甘草粘了一脸。
那老者此时正欲抹掉这人脸上的污秽看看样貌,却在此时惊觉,自己竟然误了大事。
回头一看,那斥候早已没影了。气的这老者猛剁了几下脚,但这跺脚姿势,体态娇羞,颇为女款,而且看“他”如今活蹦乱跳的样子,全无先前那般佝偻之态,众人顿时狐疑。
见自己差点漏了底子,凝安儿心一横,索性就不装了,挺直了腰板,跨着腿,踩在一旁的石头上,一副霸气流氓之姿,环顾四周。看了一圈下来,发现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带着坐骑的,唯一一个老太太手中倒是牵着一头老黄牛,但骑牛?这也太伤身份了吧!
犹豫一下,看来实在没得选了,凝安儿只能退而求其次,一脸嫌弃的夺过老太太手中的牛绳,就要往上骑去,但这可是种地的老黄牛啊,老太太哪里肯给,上来就要厮打,却见凝安儿顺手塞给老太太一小锭黄金,虽只是碎块,却足足能买几十头牛了,惹得老太笑逐颜开,一边用仅剩的臼齿咬着黄金一边乐呵。
此时人群还未完全回到小道,凝安儿乘此机会,抽起一条树枝,一跃翻身坐上牛背,不停的鞭打牛屁股,准备一骑绝尘,骑牛追赶那斥候而去。
想法当真大胆,现实却很凄惨。
这黄牛毕竟不是专门骑乘之用,任你如何抽打,顶多就是让他加快几步而已,你何曾见到哪家的耕地黄牛因为被抽打屁股所以拖着犁车一骑绝尘的?
如今黄牛慢悠悠的踱步,沿途还不忘吃上两口草,这让背上的凝安儿顿时崩溃,眼看人群就要汇回到古道上来,到时候就真是寸步难行,情势十分危急,但好在这丫头脑子转的够快。
众人还在盯着这名在牛背上不住来回晃哒屁股的佝偻老头,心中存疑,却见这老头突然手往怀里探去,狠扯了两下,竟扯出一条金丝彩绣的大红肚兜来。那老头把红肚兜缠在树枝上,往牛面前一放,果真效果拔群,牛登时往那红肚兜狂顶而去,一路颠簸,一路快跑。牛背上的凝安儿此时咯咯笑着,嘴里大肆赞叹着自己的机智过人,留下莫名其妙的众人,扬长而去。
只是此时牛背上的凝安儿,不知为何,却不自觉的想起刚刚那名多管闲事,阻碍她拦截密报的白衣少年,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武功这么差,还敢出来英雄救美的人,额,应该说狗熊救丑才对,自己化妆成那么丑的老头子,那白衣青年竟然也会来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变态啊。
“无聊,死变态、大变态!”想到对方似乎搂了自己的腰一下,凝安儿两腮通红,不自觉脱口骂道,但此时又十分言不由衷的回头,这个位置,显然早已看不到那白衣青年的身影,脑中却还在仔细回想着那名青年的诸多细节,虽说未见那人脸庞,但当时刮掉一些血污,分明见那年轻人脸部下颚位置有两粒俏皮的兽齿,那位置应该是正常人智齿生长的位置,牙齿是怎么长到脸外来了呢?会不会只是把牙贴在脸上的?如果是长的,这喝水会不会让水从这里漏出来呢?各种各样的古怪想法在这丫头的脑中闪过,此时执行任务的人儿,早将任务抛到九霄云外去咯。
另一边。
夕照古道,末日沉沉。
昏倒在路旁的赵无欢此时被一阵凉意惊醒,惺忪的睁开一条缝,面前一名女子正拧着丝绢,为自己擦拭脸庞。女子动作轻柔,坐姿端庄,虽是黑纱蒙面,但通体透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虽算不上香,但淡雅非俗、沁人心魄,让无欢一时有些沉醉。
此时一名老妇正与女子搭话,似要接过丝绢代劳,但被女子婉言拒绝,若是那老妇来擦,那是要起来的,不过此时女子来擦,那是颇为惬意,所以无欢没有第一时间清醒,而是继续装晕。
女子细细擦拭,很快,无欢脸上的血污便被除尽。还沉浸在这美妙触感之中,却不见女子有接下动作,无欢试探性睁眼一看,身边早就空无一人了,一群人跟见了鬼一样,离自己足足有数米远。是自己脸上有东西?无欢不自觉的摸了摸脸,还真是TM的有!
无欢脸上,左右天生长有两颗骇人的兽齿,本来这四颗兽齿长也就长了,但偏偏这兽齿是长在脸外面的,常人一眼就能够看到。这天疆地界,一向安乐,但自从匈族兴起战祸之后,天下间便异象频发,深山恶潭中常有魔物骇兽出没,伤人毁村,为非作歹!百姓对于那些魔物早已深恶痛绝,如今见无欢如此面相,以为妖邪,自是万分惊恐。
眼前众人的反应,无欢从小到大没少见过,那惧怕鄙夷的眼神,也早已司空见惯。便赶紧用那已演练许久的说辞大声招呼众人,同时拨了拨松动的牙齿,向众人扯谎道:“大家莫怕,这是假的,是我特意贴在脸上,用来恫吓强人之用,大家不要惊慌!”
被这年轻人一说,众人全部看向那为白衣青年擦拭的蒙面女子,见她微微点了点头,既然这女子都同意,似乎这个理由十分可信,众人便又围了回来。那黑纱蒙面的女子虽仍旧觉得无欢牙齿似乎是长在脸上的,但见这少年不顾安危的豁命救人,想来应不是什么极恶之徒才是,便也不去戳破,走了过来,却不自觉的离无欢远了许多。
知道自己天生长的怪,怨不得人,无欢简单整理一下衣服,发现自己除了头部受伤之外,脚踝踝骨似乎也完全碎裂了,不过如今已被包扎妥当,那打结的人还十分有意思的将结打成两只兔耳朵的样子,煞是可爱。
“公子,你的伤势很重,不止是脚踝,甚至胸口和肩部皆受到不同程度的撞击,虽说没有伤及经脉,但骨头却有碎裂,恐怕要休息数月才是。最近还是不宜下床走动为好。奴家有要事在身,便先行离开,这瓶金疮药,虽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也是奴家一片心意,还望公子收下,保重!”
那蒙着黑纱的女子轻语相告、音色轻丽、宛若银铃,但话刚说完登时便被身旁的老妇人急急拉走,两人跟着远去的逃亡队伍匆匆离开。看那老妇人惶恐的神色,似乎停在此地对这女子影响巨大。
但不论怎么说,无欢还是十分感谢女子的施救,就是不知道那被救的老者有被伤到没有,自己那一扑力道也是着实不小的。环顾一圈,老者却早就没影了,想来应该是跟随逃亡的队伍离开了吧,那应该是无碍才对。
无欢安下心来,却听得身旁数人窃窃私语。
”我看他这一身行头啊,似乎是那闻香教的人哟。“
”对啊对啊,这地方离闻香教圣堂是最近的,肯定是的!”
“就是我听说闻香教内高手如云,连扫地的仆从都是武功高强啊,怎么可能会连这一下都躲不过呢?这说不通啊。“
”我看这人救得也是颇为窝囊。不像是闻香教的,应该是冒名顶替的吧。“
旁人的诋毁之语,虽是小声说来,但无欢却听的明白。脸色顿时有些困窘,作为一名闻香教弟子,自己确实给教派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