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
或许昨夜吹了江风，刘备病得很厉害。整夜的咳嗽震得床榻颤抖。好不容易安静了两三个时辰，挨到清晨又是一通猛咳，在场所有人绷紧神经，快要心碎。整晚不敢合眼，辰时许多人开始呵欠不断。
大家守候一上午，值到看见诸葛嶷端上热气腾腾的汤药。军医水平有限，居然轮到忠烈侯出诊。管理军事的赵云满面惭愧，红扑扑的脸冲淡一夜未眠的黑眼圈。紧张的目光接触到身边马云鹭的一双明眸，才稍觉放松。陈到、关兴、张苞等武将焦急得坐立不安。蒋琬、费炜聚精会神注视着诸葛嶷和那碗汤药。
药味的苦涩在诸葛嶷喉咙里打转，苦得说不出话。刘备见他品尝无恙后，这才吞下药汤，苦得皱眉。
药虽苦，疗效不错。不到一个时辰，刘备的咳嗽逐渐减少，面色也明显好转，支撑着坐起身。众人悬着的心总算落下，饥肠辘辘的他们开始小声谈论着。有人祝福刘备，也有人表扬诸葛嶷。等到刘备开口，营帐就安静下来。
“忠烈侯医术高明，真是难得的人才！朕要赏赐你点什么。”刘备龙颜欢悦。
诸葛嶷并不要求什么，谦恭的态度令刘备很满意。
“今年朝中重臣病逝了好几位，若是让忠烈侯医治，说不定药到病除。”称赞诸葛嶷的医术时蒋琬有感而发。
“是啊，是啊。子初、文休都先朕而去。令我痛失股肱，国家痛失栋梁！”章武二年病逝的许靖和刘巴都是刘备器重的大臣。
刘备感情真挚，在场将官也多有感慨。
不料说着说着刘备的眼泪又夺眶而出，长袖掩面擦拭，目光移向另一边。正巧碰见赵云的夫人马云鹭。记起马超去年因病留守CD，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
“赵夫人，孟起最近身体可好？”
“兄长所患慢性病，怕是难治。”马云鹭悠悠地叹息道。马超得的病很复杂，请了好几个御医都束手无策。如今闭门不出，不问政事。
刘备下意识安慰道：“夫人莫忧，朕会寻觅良医，一定要治好骠骑将军的病。”话一出口，心叫糟糕，环顾群臣，众人都认真在听。
“忠烈侯医术高明，请替我兄长治病。”马云鹭满是期待眼睛朝向诸葛嶷，似是哀求。
在场所有目光投向诸葛嶷。余光微微扫过全场，突然察觉刘备那双目光最为犀利。心头一震：刘备到底在想什么？这些天诸葛嶷算是怕了，伴君如伴虎，何况刘备又是只让人捉摸不透的老虎。还是赶紧回CD找点快活的事情做。
诸葛嶷回敬马云鹭一个同意的眼神，说道：“夫人请放心，臣明日就和夫人回CD，竭尽全力医治马将军。”最近刻苦研究《伤寒杂病论》，今天一展身手令他信心倍增。
“伯岐，你的医术怕医治不了马将军吧？”刘备锐利的目光盯视诸葛嶷。刚才一句无心之言把话都说死了，现在想反悔已经来不及。唯有令诸葛嶷知难而退，免得自己尴尬。
但诸葛嶷回CD的意志坚决，当着众人的面想挽留也来不及。诸葛嶷说道：“臣甘愿为陛下分忧，定然不辜负陛下医好马超将军的心愿。”
这一击命中刘备最薄弱的面子破绽，皇帝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是不能翻悔的。搞得刘备哑巴吃黄连，眼里杀气转瞬即逝。只是旁边并不知情。敏锐的诸葛嶷偷偷察觉到刘备的神情，心头惴惴不安。
时间过得很慢，一分一秒艰难地熬到晚上。
诸葛嶷给刘备铺好被子，又煎好药捧给刘备。
“药很苦，不信你尝尝。”其实刘备是要人先尝药是否有问题，但这样的借口显得很无力。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诸葛嶷吞了一大口，证明自己百分百无毒。
“那朕就要给你一句忠言：孟起世之良将，骁勇过人。如孤，可任用之，非孤者难独任也。”刘备把药搁在一边。
诸葛嶷感受到刘备的话语里带着强烈的杀意。刘备对马超的评价不算低，莫非刘备和马超君臣有隙，抑或刘备根本就不想医治马超的病。这又是为什么？
历代的帝王都有这样的通病，对于功劳显赫的大臣怀有猜疑之心，尤其武将更危险。刘邦杀韩信、鲸布，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朱元璋杀徐达。诸葛嶷顿觉阵阵凉意，屏气凝神，暗暗告诫自己：万事谨慎。
刘备倏地射来犀利的目光，刺在诸葛嶷脸上仿佛刀割。
刘备继续说道：“马孟起，鲸布、彭越之徒，也是蜀川极宝贵的将才。可惜长期患病，不能为朕冲锋陷阵。”
“陛下将马超比喻为鲸布、彭越似乎欠妥。鲸布和彭越都先后背叛高祖，而马超将军武勇胜过二人，也决不会背叛蜀汉。”
“为何如此肯定？”刘备反问道。
“因为陛下圣明，丞相贤能。比起高祖和萧何更胜一筹。”
刘备说道：“马孟起所患心病，你有什么本事医治？”
“马将军所患心病？”诸葛嶷吃惊地重复着，忽然笑道，“臣知道病根，对症下药便是。马将军患心病正是气量狭小所造成的。”
“呵呵，你诊治病情的方法很奇特，但不知你的药方又是什么？”收起所有的杀气，气氛缓和许多。刘备微笑着保持情绪平静。
“臣的药方在陛下手里。”诸葛嶷不知中计，一步一步坠入刘备的圈套。
“我？伯岐故弄玄虚么？”刘备一愣后，爽快地笑道，“有什么但说无妨，朕不会治你的罪。”
“请陛下赐臣药方，保证药到病除。”诸葛嶷这才敢斗胆直言。
“朕办得到的，自然不会吝惜！”刘备狡猾地说道。其实条件只有一个便足以否定很多。
“臣恳请陛下以宽宏雅量做药方，让马将军能够打消心头的疑虑。”诸葛嶷还是小心翼翼地和刘备周旋。
“你说朕度量狭窄？”刘备大怒，一巴掌震得碗里的汤药全都溅出。
“益州士民都称赞陛下有高祖遗风。”诸葛嶷一句一句，步步为营。眼睛时常察觉刘备的神情，脑子里飞速运转。
“朕怎敢比先人？”
“依臣看来，高祖的气度也比不过陛下哩。吕后杀韩信令世人怀疑高祖所为，大大降低了高祖的气量。陛下对大臣无不倾心，让臣民都不再心怀忧虑。这就是盖过高祖的雅量1”
“既然如此，马超为何还患心病？莫非心里有什么？”
“这正是马超不如陛下之处。论气度，蜀川中人谁比得过陛下您？”
在刘备眼里，马超逐渐沦为鸡肋。蜀川山地险阻，步兵居多，骑兵根本就发展不起来。马超擅长骑兵，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此人脾气暴躁，刘备担心死后，太子刘禅管制不了马超。然而马超的武勇又是争霸天下所必须的，实在让他左右为难。
刘备又开始咳嗽，而且咳得不轻。他勉强地说道：“朕答应你，不过事情需办得妥当。否则…”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按照古代法律，医师治不好病是要受刑罚的。”以退为进，刘备也不再给诸葛嶷一条退路。
最后这句话分明威胁诸葛嶷，让他妥善处理。勉强说服刘备救治马超，不料反被刘备将了一军，诸葛嶷感到形势严峻。心病还需心药治，华山一条路，到头来还看马超是否配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