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把酒壶递了过来：“喝么？”
妲己接过来，但没有马上喝，只是好奇地问道：“你这么一壶壶地灌，不怕醉吗？”
凉宫一笑：“杯子都让你砸光了，只好用壶将就着。再说，喝酒如果不为几分醉意，那不如喝茶！”
接过酒，一抬手，几口烈酒入喉，呛得她直咳嗽，她咳着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酒怎么这么烈。”她笑着说，眼泪流得更凶。
“你喝得太急。”凉宫看着她，缓缓开口。
他伸过手去，抓住她想挡住眼睛的手指：“眼泪止不住的时候，就干脆让它流完。”
妲己有些愕然，他却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前：“怕丢脸，我帮你挡着，你爱哭多久哭多久，声音别太大就好。”
深藏很久的委屈与伤痛，在这一个黄昏彻底崩溃，奔泻而出。她不记得哭了多久，只感觉泪眼朦胧中，始终有一片宽阔的胸膛，似坚牢的屏障，将她安全地护在一方温暖的天地里。
“丫头。”他捡起一片枯叶，放在她的手心，又环手抱着她“如果一片树叶能永不枯黄，那是不真实的，所以有时候，凋零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望着她，眼眸深沉如墨：“你愿意守着一地枯黄，还是等待下一季葱郁？”
心里那些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妲己抬头惊愕地看他，有些犹疑，也有些不知所措：“你——”
“我喜欢你。”他揭晓谜底，眼神坚定。
“虽然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是不是爱，而且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并不怎么信任爱情本身，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喜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曾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女人这样牵肠挂肚，甚至不择手段。”
妲己彻底愣在原地，半晌才幽幽地开口：“可是……为什么？就凭我们区区几面之缘？”
她何德何能，让他从此念念不忘？
因为她的质疑，他不悦地皱起眉：“你与万俟云傲相识也不过数月。”
“我从七岁开始，认识他十年。”从未停止揣想他每一种眼神，每一个微笑，说话的样子，走路的姿势，所有关于他的点滴，在心底。
十年的迷恋以至于让她离开师父的第一步，就恨不得马上奔到他身边。
话语从口中不自觉地逸出，等她惊觉，为时已晚。
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生气的痕迹，只有一个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喜欢一个人，不是用时间长短来计算的。若你每思念他一次，我便思念你十次、百次，你的心，可会输给我？”
这个男人，如上好的宝玉，望之寒澈，捂久即暖。
妲己望着他，心里忽然是排山倒海般的难过。
若从来没有那十年迷醉。
若当日客栈邂逅，彼此相望那一眼，他是她人生初见。
她爱上的可会是他？
也许吧。
“丫头。”他唤她，语气很轻，很温暖“我希望，有一天，在你的心里也会有--我的位置。”
“爹，我和林森在离山打猎得了一只上好的花鹿。我们带回来了让下人熬成汤，给你喝，你快出来吧。”
云傲闻声不言。心里就像是一面海，无尽的痛楚。
短短四个月的仗，托她的奇门盾术那么快地赢了江山，却失去了她。
前因后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恨，恨自己！为何那时候没有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为什么那时候因为敌方的一句嘲话而把她之前的一起诸出一付全然抛在脑后。
终于她笑了，笑得那么明媚，笑得那么温柔。可是眼底却是深深的失望。
如果他伸手拉住她，就不会成了如今这样的结局。他失去了她莞尔一笑的戏谑，失去了她活泼不倦地缠着自己，失去她明媚娇爱的誓言。
他失去了她！
案上那一坛杏花酿，是她临走时留下的，举起来痛饮，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扑鼻的香气直冲肺腑，盈满胸臆，就仿佛她在他怀里，暖玉温香不曾离去。
林森和思傲待了半天不闻回声，开了书阁门脸色凝重地走了进去。
朦胧中有人夺下他手中的酒坛暴喝：“你不要命了？伤还没好就这么灌酒？”
他醺然一笑。
——到如今，我已为你夜夜成醉，只盼魂魄入梦，不吝重逢。
“暖悦阁虽然地处偏僻，但景致是宫中最好的。”
妲己点点头。
眼前是一片白雾缭绕的冰湖，岸上，亭台楼阁间枝吐新绿，岸上清是一排桃树远远望去，确似人间仙境。
妲己笑笑，问了后面的人儿“暖悦阁？这名字起得倒不像宫中的那些殿名。”
“暖悦，是殿下母亲的名字。”
妲己闻言惊讶地看向北葵，她脸上则是一派沉静。
身旁的树林里传来人声，听起来像是几个宫女正叨念着什么。
“你见过殿下带回来那女子没？”
“见到了见到了，长得可是漂亮了，但不知是什么来头，居然被安排到暖悦阁来住。”
“可不是吗，殿下身边，不一直就葵姐姐一个女人么，这么久以来，葵姐姐对殿下那份心，我们做下人的都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道殿下这回是怎么想的——”
“就是，但那女子看起来也不像是--”
话音嘎然而止，两个宫女看到赫然伫立在面前的妲己和北葵，脸吓得煞白，慌忙跪下。
“殿下养着你们是让你们这样嘴碎的吗？下回再说这种混话，小心我撕了你们的嘴！”
妲己见北葵动了怒，便拉着她绕过往前走。
走到湖边一处凉亭，妲己有些歉意“对不起，她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北葵已恢复常态“妲姐姐，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又有何对不起我？殿下喜欢你，不是你的错，若殿下的心不在我身上，迟早会出现另一个人在他身边的。”
她的声音渐渐软弱，然后整个人趴在沉醉的膝上，妲己下意识地轻抚她的鬓发和侧脸，却触到一手湿濡，心里也不由一酸。
“北葵--”
“我不怪谁，真的。”北葵幽幽的声音传来，“如果他不喜欢我，一定是我不够好。”
安静了半响，北葵又说“妲姐姐，你知道吗，我和北辙哥还有殿下是从小一起长大，直到殿下的母亲和皇上成了亲，我们才随他入宫，殿下允了童言娶了我，但我知道他一直不喜欢我，把我当妹妹。是我太执怮了。殿下不同于其他皇子，他是庶出的，从小就受了很多苦，一路走来不容易，北葵只想陪在他身边，帮他分忧。。”
妲己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的湖岸“北葵，我相信有天凉宫会明白你的心意。”
凉宫走近怀素阁，远远看见的情景，让他不由一愣。
树影环绕的凉亭，两个娇弱的身影相偎，一个红衫似火，一个白衣胜雪，不一样的风景，叫人轻易便迷了眼。
最叫他吃惊的，却是一贯冷静从容的北葵，那个坚强自制到寻常男儿都自愧弗如的北葵，此刻却如小女儿家一般，头一回露出那样迷茫脆弱的神态。
许久。
“妲姐姐，我只有一个请求。”北葵忽然抬起头，“无论你对殿下有心还是无意，都明明白白告诉他你的想法，好吗？”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妲己正欲开口，一道冷然的嗓音自她们身后传来。
北葵慌忙站起身，一张脸顿时失去血色。
“你退下。”凉宫看着她，面寒若冰。
北葵垂眸掩下眼里的凄楚，咬了一下唇，转身离开。
“有时候觉得，她像你的影子，很多地方，都像足了你。”妲己看着远去的身影，看向凉宫，“你听到了多少？”
“怎么，你俩倒成一国的了？”凉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淡然反问。
妲己不由轻叹了口气——看来，他应该是听到了大半，明明窥得北葵对他的心意，却不愿面对。
“她对你，一片真心。”
凉宫看着她，眉心蹙起：“难道我对你，就是假意？”
妲己失语。
“走吧，进暖悦阁看看。”凉宫牵起她的手，走向阁。“进去看看。却了什么吩咐宫女去置办吧。”
见他转移了话题，妲己松了口气，连忙点点头。
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如此穷工极丽，妲己倒还是第一次见呢。
“真漂亮啊。”
“喜欢吗？”凉宫换了刚才冷冷的一脸，温笑道“这里没有皇宫那么华丽，比较清雅。我倒觉得，挺适合你的。”
“嗯，很喜欢。”
凉宫伸手揉了揉她的秀发，一脸溺爱“丫头，晚上到我那用膳吧，回城奔波了几日，也累了。
承宛处北地，菜肴虽不及南昭的精致，但更重口味，所以也别具特色。
妲己原本就不挑嘴，对那些从未尝试过的菜式又极为好奇，一顿晚宴自然吃得心满意足。
正要问凉宫一道菜的原料，却见他停下筷，微微蹙眉，貌似不适。
“怎么了？”她撇了撇眉付在他身边，急忙追问。
“胃有些不舒服，老毛病。”
妲己微讶，这几天一路回来，没见他这样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阵了，一吃饭就如此，宫里太医说是因为从南昭回来后饮食习惯没调过来。”
妲己沉默了一会，吩咐一旁的宫女：“你去把膳房里的师傅叫来，就说我很喜欢他做的菜，要请教一番。”
凉宫看宫女退了下去，转头朝她笑道：“难道你还怀疑有人下毒不成？我每回用膳，都是要用银针验过的。”
妲己没答话，伸手揉了揉他的肚子，神色却有些严肃。
殊不知，她这一轻轻的举动，让凉宫心里一暖。
膳房里的师傅不一会儿就被带了过来，恭敬地低着头，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太监。
“你这些菜，味道做得极好。”妲己盯着他，缓缓开口。
“烹制菜肴，是奴才的份内事，姑娘和殿下喜欢，便是奴才的莫大荣幸。”他慌忙回答。
“抬头吧，”妲己微笑，“你如今的月例是多少？我跟殿下说说，应该给你再加一些。”
“回姑娘，三两银子。”
“三两？”妲己的声音忽然拔高，异常严厉：“那你怎么买得起稀罕的金刚石？”
“你……你说什么？”那太监脸色大变，声音也颤抖起来。
凉宫也一怔，看到妲己的神色，知道事有蹊跷，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配合地一板脸：“你知道她在说什么！”
太监见凉宫沉下脸，顿时跪了下来，面色如土：“殿下饶命！奴才不是有意要害你，我是被逼的！是大皇子那边以奴才父母性命相要挟，要我在你每餐饭菜里掺金刚石粉啊！”
凉宫闻言脸色铁青，吩咐左右将那太监拉下去看牢，提了妲己的手便径自步出殿内。
“宫中可有橄榄油？”
“承宛虽不产，但六宫嫔妃皆爱以此物养颜护发，所以也算常见。怎么了？”
“金刚石疏水亲油，你从今日起每日服用一些橄榄油，不久就可以清除胃里黏附的那些金刚石粉末。”
“如果今天没有发现这些，会有什么后果？”他问，眼里有一抹深沉。
“金刚石粉末若粘于胃壁长久，会在摩擦中使胃部溃疡，穿孔，症状若寻常胃病，其实却似慢性毒药，不及时治疗会因胃出血致死。师父以前遇过这一的病例，因为特别，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今日本来我只是猜测，却未料到真的有人要害你。”
抓着栏杆的双手青筋突起，凉宫望着远方宫殿高高耸起的一角，目光阴郁。
一阵风过，宫檐下灯影摇曳，妲己看着他脸上晦暗不明的神色，心里忽然沉重起来。
半响，转过头望着远处柔和的目光轻轻开口“皇位的争夺，总是那么残酷，不念及手足之情，不顾及父母之情。既然已经面临了，就事事小心谨慎为好。凉宫，我希望你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