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环顾这住了一年的屋子,东西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要带走的其实没有多少,衣服大多是宫里的“工作服”:春穿湖绿,夏穿深蓝,秋穿酱紫,冬穿褐灰。我估计这辈子是再也用不上了。钱财也没有多少,真正值钱的,倒是德妃平时赏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小件物品,以及去年南巡时皇上赏下来的玉簪,还有……胤祯送来的那对儿杯子。一杯子,一辈子。从今以后,真的就要和他过一辈子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外面的阳光争先恐后的从那半开的门缝中冲进来,迎着光似能看到那在光影中热舞的纤尘。
“发什么呆呢?你家车子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娘娘让我来问问你弄好了没?”夏熙随手关上门走到我身边。
“早就弄好了,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夏熙一脸的不相信,“主子平时赏你那么多东西,你还敢跟我哭穷?”她满屋子打量着,视线最后落在我还没来得及包裹的那堆古董上,“看看,看看。这么多好东西呢,这下‘人赃并获’了不是?”
我上前将那些东西包起来,对她可怜兮兮的说道:“我都要走了,姐姐还这样打趣我,真叫人心寒。”
“得了,得了,就十四爷那脾气,我哪敢跟你打趣啊。我再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拉下吧。”
我笑着点头,继续整理那堆“银子”。
“凝儿,这有件衣服是你的吧?不过看着像男式的。”
男式的衣服?我愣了下,犹疑的走过去。顺着夏熙手指的方向,箱子的最底层安安静静的躺着件月白色的长袍,上面放了顶瓜皮小帽,鼻子一酸,一股热流一下子冲上眼底,不停的在眼中打转儿。
我佯作认真,打千儿对他道:“敢问十三阿哥准备带奴才去哪‘体察民情’?”
他强忍笑意,却又一本正经的说:“据说山东民风纯朴,既然来到此地,倒确实应该去躬身体验。”
曾经以为那个与我并肩漫步在繁华街景中的人会是和我偕老终生的良人。可是错了,一切都错的那么离谱,圈圈转转之后,所有的曾经都成为过往,只留下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孤单的暴露在外,任由风吹雨打……
使劲眨了下眼睛将眼泪逼了回去,闷声说道:“大约是以前的一件衣服,留着也没什么用,扔了吧。”
夏熙点点头,帮我拿起其他东西向门口走去,我跟在她后面,最后一次回头环顾下这间屋子,空落落的,只剩下箱子中那件未带走的衣服,就好像自己那被丢失在外的感情……
“格格,夫人让你去正厅呢。”
我放下讲解古琴的书籍,问晓露:“去干什么?”
“听说是舒舒觉罗家的夫人来给您道喜的。”
“舒舒觉罗?!”乍听这名字吓了我一跳,“哪个舒舒觉罗?”
晓露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出了个让我震撼不已的消息:“奴婢来的时候听人说好像是十四阿哥府那位侧福晋的额娘。”
我呆怔在椅子上,半晌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采梵的额娘来给她女儿的情敌道喜?怎么听着这么像周星星的喜剧片呢?
“格格,趁着这点儿时间,奴婢给您打扮打扮。让她们家人看看谁才是正经儿的主子呢。”晓露转眼间已经搬出一套套的衣服,一件件的拿起来比照着。“您看这件淡粉色的可好?配着这对蝴蝶耳环,奴婢看着是不错。”
“又是蝴蝶,又是粉色的,你们家格格又不是要去相亲。”不就是去见下未来老公的岳母吗?自从回家到现在,道喜的人络绎不绝,现在早已麻木了。今天来的这个还算是新鲜点的呢。
拉起还在那研究哪件衣服该配哪个首饰的晓露,“走啦!没听说过什么是自然美吗?格格我用的着这样费心费力的打扮吗?”
刚进入大厅,就看见额娘正与她下首椅子上坐的女人在谈笑着,那女人一身绛紫色的旗装,和这些天见到的众多贵妇一样,举止端庄得当。
额娘看见我,笑着招手让我过去,指了指采梵的母亲对我说道:“这位是王夫人,十四阿哥府里侧福晋的额娘,凝儿去给夫人见个礼吧。”
我福下身,对她道:“箫凝给夫人请安。”
“格格客气了,快请起。”王夫人伸手扶我,拉起我的手对额娘笑道:“格格这模样标致,知书达理,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呢。”
“哪称得上什么‘知书达理’”额娘端起茶杯轻抿口茶,笑瞥了我一眼:“以前在家里顽劣着呢,一个女孩子女红刺绣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好在这次进宫在德妃娘娘那儿呆了一年多,倒略为文静了些。”
“格格那是天性活泼呢,也难怪娘娘喜欢她。过些时日格格大婚,那时候咱们也成一家人了。”
她话音刚落,我身上不自觉地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家人!我想起采梵和胤祯,就浑身不舒坦!总觉得自己就是那打扰人家夫妻幸福生活的该死的第三者!而面前这位女人,竟然拉着她女儿情敌的手笑赞我“知书达理,天性活泼”,这个世界……乱套了!
面前这位王夫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心里变化,继续絮叨:“我们梵儿年轻,有时候难免不懂事些儿,以后还要劳烦格格多多担待些。”
我不留痕迹的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站到额娘旁边对她笑道:“夫人这么说可太看得起箫凝了,采梵姐姐进府这么些年,一应事情都处理得妥妥贴贴的,连娘娘都夸赞她呢,倒是箫凝年纪小,以后还要请采梵姐姐多照扶着些。”
王氏笑笑,道:“格格太客气了。”
我礼貌性的点头,又俯身对额娘低声说道:“凝儿自出宫也没去看过十二福晋,刚才本来想去的,不巧让这事儿给耽搁了,额娘这里若是没我什么事儿了,就让凝儿先走吧。”
额娘眼中含笑,了然的看着我说道:“那你早去早回吧,怀孕的人不能过于劳累,你别耽误着了十二福晋休息。”
我如遇大赦,转身对王氏说道:“王夫人与额娘慢聊,箫凝有事儿,要先走一步了。”
马车行驶在去往碧落家的路上,我挑起窗帘向外看去,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习惯,坐车的时候望着窗外,看外面的景致飞快的从眼前消失,好像一幕幕无声的快进电影,让人觉得心田间一片宁静安然。
放下帘子,一抬眼就看见晓露皱成“川”字的眉心。“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儿?”
晓露嘴角嚅动着,半晌轻轻问了句:“格格,嫁给十四阿哥,您,您,不高兴吗?”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问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不高兴吗?可不高兴又能怎么样呢?我有什么本事去对抗那道“圣旨”,对抗完颜箫凝的宿命?!
“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看!张贤亮同学说的多么正确!世间万物,凡是用“宿命”二字形容,都只能变得这般无可奈何
我扬起苦涩的嘴角,回答晓露:“我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
“怎么能没什么可高兴得呢?”晓露不解的问我:“我们邻居家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当小妾,他们家都高兴得什么似的,格格您嫁的可是皇子,还是正妻呢。这要是换了别人,指不定能高兴成什么样呢。”
我笑着伸手去舒展她越皱越紧的眉心,“那你就当你格格我不落世俗,与众不同好了!现在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积极拥护老庄思想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啊。”
说话间已到了这京城的高档住宅区内,我看了眼车窗外的高墙红瓦,心里突然冒出一句特别恶搞得诗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红杏出墙来。”
到了门口,说明来意,不大一会儿便见拂晓匆匆赶来,请过安后说道:“格格您可来了,我家主子等您好多天了。”
我边东张西望,边跟着拂晓穿廊过户,我只去过九阿哥的府邸。而这里显然和九阿哥府有所差距,不禁在心里感叹:“碧落,你犯了大错误噢。”
拂晓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前停下,院内弯弯小桥下溪水缓缓流淌,四周稀疏的栽种着梅树,随性而不显杂乱,门上横着一副牌匾——无忧苑。那字体洒脱中带着丝淡泊之意。曾听碧落说过她院中的字是胤裪亲题的,我虽未见过十二阿哥其人,但都说“看字如看人”。想来胤裪其人也应和这字中所体现的意境有所吻合吧。
还在呆愣的看着这院中的景致,碧落已经拂着小丫环,挺着肚子走了过来。身旁一个满脸紧张之色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不用细想,这人定然是十二阿哥胤裪无疑了。
我快步走上前去,对着十二阿哥福身请安:“箫凝给十二阿哥请安,十二阿哥吉祥。”
“箫凝姑娘快起来吧。这儿没什么外人,更何况咱们马上也要成为一家人了。”清朗的在上方声音响起,可最后那句“一家人”让我着实过敏。这嫁给胤祯以后我的亲戚可真是不胜枚举啊。
“十二阿哥客气了,该有的礼数还是应该有的。”我客气道。
碧落愣在一边,似乎没想到我对她老公竟会这样客气,不像我的作风。倒是她老公随意的笑笑:“我还有事儿要出去一下,箫凝姑娘自便吧。”说完又对拂晓和扶着碧落那小丫环吩咐道:“你们好好照顾着福晋,有什么事儿让秦总管去通知我。”
我走到碧落面前,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喊道:“你老公已经走的看不见了,该来怜惜一下眼前人了。”
碧落打下我的手,目光在我脸上游弋,似乎我脸上每一个表情都能产生某些连锁反应,然后山乡巨变。
“我变漂亮了没?”我笑问她。
“谁看这个,我看得是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箫凝。”
“当然是,如假包换!”我盯着她的眼睛坚定的说道。
“那可奇了,我认识的凝儿竟然会毫无怨言的接旨待嫁,而且至今荣光换发?”
到底是我的姐妹儿,知我莫如她。“这么多天了,就你说的这句像人话,其他人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格格,贺喜格格’的,有什么好‘恭喜’的啊!我先是失恋,然后被迫接旨结婚。这些倒也罢了,我认命就是。可我嫁的老公家里居然妻妾成群。儿子都一个多月大了。我嫁过去就要给人家孩子当后妈。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女人吗?”
“有很多,我敢肯定,你现在这种状态典型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换句话说那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碧落也不管此时身旁还有别人伺候着,完全一副撒泼的样子。
我对天翻着白眼,仰天长叹:“苍天作证!我完颜箫凝绝对不想蹲这‘茅坑’!”
“别一副我冤枉你的样子,你那点心思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不是你的就不要觊觎了,省得让我看着心烦,都说这怀孕的人最大,你怎么好意思让我为你操心,就不怕天打雷劈阿!”还没等我接口她忽然郑重的看着我。
我被她突然严肃的目光看得发毛,迟疑的开口问:“你别这么看我,我心里慌,有什么事儿你就快说!”
“我家宝宝就快出生了,你就快要荣升干妈了。”碧落顿了顿,奸笑着看我。
我看了眼她圆滚的腹部,等着她的下文。
“礼物也该准备准备了,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啊!哎呀你别皱眉啊,我家宝宝要求不高的。”
我笑着看她,几天以来的阴霾心情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于无形。这就是我的好姐妹。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在你悲伤时说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去说服你,她只是尽她所能,让我暂时忘记那些解不开的心结,然后在一旁安静得等待,等待我慢慢理顺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杂思。等待在我需要她时,为我腾出一片或许并不宽阔但却温馨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