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儿实在太冷了。
尽管锦绣布行门上挂的那条厚实的棉布帘子将门口堵得密不透风,里头还是冷得叫人难以忍受。
香菜和老渠商量着,到底是在锦绣布行架个炉子还是支个火盆。
“我那儿还有个红泥糊的小炉子,拿过来就可以用。”
老渠说的那红泥炉子,香菜见过。
那炉子小巧玲珑的,还没一个成人的小腿高。
之前入秋,锦绣布行跟储绣坊没合并的时候,老渠把那红泥炉子搬来,就放在店门口。用的时候,丢几块烧红的煤炭进去,然后把烧水壶往炉子上一架,方便实用。不用的时候,堵住炉子的通风口,任由它里面的煤炭烧完,炉身的温度也会随之慢慢冷却。
香菜说:“那小炉子放通风的地方烧还行,搁屋里烧又是烟又是灰的,熏不死人也把货架上的衣服都熏脏了。”
非要在屋里烧炉子的话,那是一定要架烟囱的。架烟囱的话,不仅麻烦,工程量也大,还会破坏锦绣布行目前格局的整体协调感。
“不烧炉子,这谁受得了啊!”老渠今儿一天屁股就没老老实实的挨着凳子,只要坐下一会儿,双脚很快就冻得失去知觉。他不得不站起来活动。
这么冷得天儿,这么大个店儿,不供暖又取不得暖,人待在里面简直就是活受罪啊。
香菜以前出门,亮亮撒欢打滚儿跟着她屁股后面跑,最近这段时间,也不见它跟着了。
外头冷,狗都不愿意出门,何况是人呢?
燕松和宁心不也是?
来沪市的头两天,宁心放出豪言壮语说要逛遍大沪市,满腔热血和热情一样败给了老天爷。现在别说让她出门了,恐怕让她爬出被窝,她都不愿意。
这么冷的天,锦绣布行再不采取些供暖措施,俩掌柜的身子都要冻坏了,就是有顾客上门来也不愿意在里头多待。
香菜想了想说:“要不买点无烟煤,整个火盆吧,这样还方便一点。”
无烟煤……
听到这三个字,老渠顿时就觉得好像有人拿刀要割他身上的肉,肉疼的要命!
“现在无烟煤好贵的……”
他口气有些犹豫,言下之意也是想让香菜重新考虑考虑。
就是肉疼也要保重身体,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香菜打定了主意,“先把这段时间熬过去再说吧,反正再过一个多月就开春了。大不了这段时间咱们开门晚一些,打烊的时间提前一些,缩短营业时间。”
老渠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可行。现在很多人都选择在中午比较暖和的时候出来逛,那也是锦绣布行在一天之中生意最好的时间点儿,可以忽略其他时间的营业额。
老渠点头同意,“行,那就这样。”听到一阵猛风夹带着雪粒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无奈的感慨,“又变天了!”
随即,他看向香菜,面带关切,“趁着雪没下大,你赶紧回去吧!”
这才过了午后,外头的天色阴沉的却像是已到了傍晚。
香菜在锦绣布行踟蹰了一阵后,对老渠道:“又下起来了,下午肯定没人了……打烊吧。”
老渠想了想,应道:“成。”
香菜有专车。打烊后,她跟老渠一块儿上车,她先让司机把老渠送回去,才回藤家去。
回到家,还没进院儿,香菜就感觉整个家里的气氛与往常不同。她在家门口,老远都能听到自大屋传出来的喧闹声。
自藤彦堂和老太太相继外出后,这个家里就一直冷冷清清安安静静,今儿怎么这么热闹?难不成是宁心将她一些朋友带家里来了?
听着声音,感觉不对啊——在屋里说话的那些人,明显跟宁心不是一个年龄段的好嘛……
再说,宁心来沪市才几天,这两天怕冷没出门,一直憋在家里头,她哪有功夫到外面交朋友?
那是……燕松的?
燕松啥时候变这么重口了,打哪儿拉了一帮三姑六婆来?
香菜心里正纳闷呢,见大屋挡风的棉布帘子被撩开。
邻居李嫂半个身子从帘缝中露出来,手上端着藤家用来招待客人的青花茶杯,将喝剩下的茶根连同茶叶一同泼到地上。
瞧她大手大脚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的模样,香菜身上的肉却是一阵一阵的在抽痛。
瞧那地上被李嫂泼掉的茶叶,明显还没泡开好么……家里的茶叶虽说算不得顶好,那也不能像李嫂这样糟蹋呀。
香菜为地上的茶叶默哀时,李嫂抬眼看到了她,眼睛一亮,道:“哟,藤二爷他媳妇儿回来啦!”
她又缩回脑袋,朝屋里吆喝了一声,“他家媳妇儿回来啦!”
屋里也不知坐了多少人,听到李嫂的喊话,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反应,该喧谎的还是照样喧。
李嫂将棉布帘子撩得大开。
霎时间大屋里灌进一阵冷风来,屋里的几人缩了缩脖子,更是有人怨怪起李嫂:
“赶紧把帘子放下,怪冷的!”
李嫂笑着对那人说:“他家媳妇儿回来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看,只有寥寥几人站起身来。
说冷的那人催促道:“快进来快进来!”
李嫂也缩了一下脖子,似乎也是怕冷了。
她招呼香菜:“藤家媳妇儿,赶紧进来!”
在自己家被客人分外热情的招待,香菜一身别扭。她回的还是自己家吗?
李嫂似乎嫌香菜动作太慢,不及香菜走近,就要上前一步把她拽进来。
这时,家里佣人翠梧迅速上前,横插到李嫂与香菜之间,不着痕迹的将李嫂从香菜身边挡开。
翠梧扶着香菜,小心的进屋。
一进屋,一股热浪拍到她脸上,灼得她脸颊生疼,香菜淡淡一扫,见大屋里居然烧了三个火盆!
三个火盆里烧得还都是无烟煤!
真是不是自己家的不心疼啊。
来的有李嫂家的,坤婶家的,天凤媳妇儿家的——
主要就是这三家人,围着大屋坐了一圈,都是拖家带口的,每一家跟前都摆着一个火盆,一个火盆一个领地,谁也别想侵犯进来。
地上一片狼藉,各种坚果壳扔了一地,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每家跟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吃的喝的,不管爱不爱吃,我就是要摆,而且摆的还不能比你们的少,哪怕桌子上摆不下东西洒地上——反正不是自己家的不心疼!
香菜被翠梧扶着,进屋后停在门口,身姿端庄而持重。她就那么淡淡扫了一眼,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劲儿,造成的无声无形的压迫力比起寒冬的冷风来更让人觉得刺骨。
一屋子人,因她这一眼,全部噤若寒蝉。
李嫂的笑容连同挑帘子的动作僵住,半个身子还露在风雪里也浑然不知,此刻脸上的表情甚是滑稽。
香菜身形微动,轻轻迈出一步。她无视一地的狼藉,一脚踩上去,被她踩在脚底下的碎壳承重不住发出“咔咔”的抗议声。
声音一响,李嫂吓了一跳,胳膊上的劲儿蓦地一松,沉重厚实的棉布帘子啪的一下打在她身上,险些将她整个人击飞出去。
香菜丝毫不改变她沉而又稳的步调节奏。
扶香菜到座椅前,翠梧将她身上的披风除去,尔后退到一旁。
家里的老佣人洪妈妈手脚麻利得铺好居于众人上方的座椅,待香菜坐稳之后,又贴心的往她腿上盖了一条毛毯。
香菜侧倚着靠枕,闭眸养神,玉葱段似的手指轻扶额头,轻蹙眉首时眉宇间似含了一抹轻愁,叫人止不住的心疼。
她微微侧目,看向洪妈妈,神态略露疲惫与不耐之色。
“怎么回事?”
那意思是,我不在家,这些人是怎么被放进来?
李嫂张嘴要说,却没洪妈妈嘴快。
洪妈妈有些幽怨道:“今儿上午夫人您刚走,李嫂她们就来了,我说您不在,她们就说在外面等,要一直等到您回来,不等到您回来,她们就不走——”
洪妈妈复述的是李嫂子当时的原话,她瞥着神情不自在的李嫂子,见李嫂子不知臊,禁不住翻了个白眼。
听到这里,香菜算是明白了。她能想象的到,李嫂子当时说那话,有点强迫主人家和威胁的味道。
来的是主人家的熟人也就罢了,就算佣人擅自做主把人放进来,主人回来也不会说什么。可这些与主人家不常往来街坊邻居,突然有一天扎堆到主人家来,主人不在的情况下,佣人该怎么办?
家里的主人不在,能不能把人放进来,当佣人得也不好拿主意——把人放进来吧,显得他们自作主张,不把人放进来吧,必然会让主人落下口舌。
这大冷天的,将客人拒之门外,就算主人不在,家里又不是没人,让街坊四邻看见了,像什么话?吃了闭门羹的那些人回头能不传闲话?
洪妈妈继续说:“过了半小时,李嫂子又敲门,问夫人您回来了没有——她们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夫人您回没回来,她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最后那句话,是她小声嘀咕出来的。
洪妈妈又一脸懊恼道:“我见他们冻得不轻,就回去问了燕少爷的意思。燕少爷叫我把人放进来的……”
知道是引狼入室后,她才后悔当时动了善心,真是好心没好报!
洪妈妈还说:“我请他们进来坐,也没怎么管她们,她们倒是把这儿当成自个儿家一样,把吃的喝的全都翻了出来!”
说着,她狠狠地刮了李嫂子他们一眼。
李嫂子酸溜溜的笑道:“哎哟,藤家这样的大户,还在乎这点儿小食么!”
李嫂子明明是自己爱占便宜,却说的好像是藤家就该大方的让他们占便宜。
洪妈妈不爱听,当即呛了回去,“李嫂子倒是大方,那成啊,改明儿我叫上人,也上你家蹭吃的去!”
李嫂子老脸一红,佯做慷慨的样子,“来啊来啊,你们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洪妈妈冷笑,“怕是到了你们家门口,你都不愿意给我们开门吧!”
李嫂子嘴巴蠕动,不知在咕哝着什么。
接收到香菜睇来的讯息,翠梧面无表情的对李嫂子他们道:“你们有事说事吧,我家夫人乏了,要休息了。”
李嫂子、坤婶儿和天凤互相递个眼色,坤婶儿和小媳妇儿天凤到底是没有李嫂子那等厚脸皮,都没吱声,最后还是李嫂子出面。
李嫂子上前道:“藤家媳妇儿啊,我不耽误你时间,就长话短说了啊——
你看啊,之前我跟坤婶儿还有天凤坐一块儿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自家男人身上。我们家男人都没你家男人有出息——”
她说这话不无羡慕,继而又愁眉苦脸起来,“咱们都是街坊邻居,谁家有困难,咱们就帮一把,这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李嫂子看着香菜,见香菜闭目养神不答话,干笑了一声继续说:“现在外头不景气,工作不好找,这年过的……一年不如一年。我家小叔子,坤婶儿家儿子,还有天凤她男人,都没找到安稳的活儿……藤家媳妇儿,你路子广,看看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介绍?”
香菜算是听明白了,他们这是上门“求职”来了。
找不到工作就来找她,当她家是工作介绍所么?
洪妈妈冷言冷语的针对李嫂子她们,“李嫂子,你当这儿是开慈善堂的?”
李嫂子笑得有些难看,仍舔着脸说:“街坊邻居的,帮帮忙是应该的,对吧!”
天凤硬着头皮说:“还有我那妹妹——上回她来串门子的时候,路上正好碰见江小姐了,还管江小姐要了签名。我就想帮她问问,江小姐收不收徒弟?”
天凤这是想把她妹妹送去百悦门呐。
香菜闭着眼,却好像看到了一万只草泥马在狂奔。她还从没觉得那一张张呆萌的脸是如此的欠扁!
她真佩服自己这会儿居然能忍住没有暴走。
再怎么厚脸皮,都是街坊邻居啊,这让她怎么整?
比起暴走的冲动,香菜更感到深深地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