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完课,周羽感到全身松懈,未来二十四小时,终于不用再跨进教室一步。现在的教室对他而言,不仅是监狱,更是地狱。
周羽走出校门,低头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夜幕降临。他猛地抬头,发现是一片陌生的环境,心中骂道:妈的我又迷路了。往前一看,笔直的大路通向未知的远方;往右边一看,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不远处有个公车站。
他搭上开往学校的公车,搭了一半发现搭反了,马上下车。那种突然有了希望又彻底绝望的心情,好比在沙漠里发现绿洲,走进一看发现是蜃景,他心灰意冷。
周羽下了车,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睁开眼睛,环视这个世界,夜色越来越深了。他走进黑暗的幕布里,突然亮起的路灯把他的影子变得时长时短。头顶上没有月亮,脚底下没有路,眼前像升起一片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整个人像海里的浮游动物。
耳旁突然响起吉他的声音。周羽认出是《晴天》的前奏,声音从不远处天桥上传来——他害怕听到这首歌。回忆正翻滚着他的胸膛,这首歌仿佛又刮起一阵飓风,让他心里的那片浪潮愈发汹涌。好奇心驱使着他走上天桥。
天桥的中间,一个人面前摆着吉他包,靠着护栏,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周末了,天桥上竟异常冷清。周羽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觉得这人眼熟,直到看到他标志性的头发,大喊一声:“飞——飞哥?”
琴声骤停。
“是你啊,小兄弟!”飞哥抬起头来。
周羽脑里有一大串疑问,于是先挑了一个,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啊?”
飞哥笑道:“今晚我不上班。来搞兼职啊。”
“看不出来啊。”
“你怎么在这里啊?”飞哥问了句一模一样的话。周羽愣了,这问题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我就随便走走。”
“一脸失恋的表情,哈哈。”
“算——算是吧。”周羽象征性地往飞哥吉他包里放了十块钱,“我可以点歌吗?”飞哥作了个请的手势。
“《回到过去》会吗?周杰伦的。”
琴声又响起。在前奏的时候,飞哥笑着对他说:“小兄弟,你果然失恋了。”
“我还没恋哪来的失恋。”
“一盏黄黄旧旧的灯,世界在旁闷不吭声——”
周羽从天桥上向下眺望,两排昏黄的路灯向前伸去。飞哥的歌声像一群飞鸟,在周羽心中的黑暗里展翅而过,那一片巨大的黑暗仿佛有了裂口。
飞哥唱罢,叹了一口气,说:“今天生意不景气啊,都没什么人来。”
周羽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问:“你经常来这里啊?”
“差不多。一般是下班的时候来。”
“你下班应该很晚了啊。那时候这里还有人吗?”
飞哥抚摸着他的吉他,哽咽着说:“小兄弟,我又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唱歌让我很快乐而已。”
周羽仔细观察那把吉他,似乎已有些年月。飞哥喝了口水,继续唱歌,周羽在旁静静听着。这时偶有路人经过,朝两人看了一眼,有钱的扔了点钱,没钱的头也不回走了。
不知不觉,时间走到了十一点。飞哥放下吉他,灌了一瓶水,说:“唱了三小时,累死了。我走了,你也回去吧。”飞哥把吉他包里的零钱分类整理好,塞进钱包。他背起吉他,问周羽:“你不走啊?”
“学校关门了。我在想哪能过夜。”
“这还用想?网吧啊。”
“我——我未成年啊。再说,我还没去过网吧呢。”
“你们重点高中的人,一个比一个纯洁,连网吧都没去过?话说,你干吗不早点回学校啊。”
“一言难尽。”
两人并排着走下天桥。
飞哥问道:“你饿了吧?”
“饿了。”
“去吃点东西?”
“谁请?”
“你请。”
“好吧,算我亏。”
两人在一家露天烧烤摊坐下。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但烧烤摊依然像刚开始营业一样,人满为患,觥筹交错。周羽点了两瓶啤酒,对着瓶口就往肚子里灌。飞哥劝道:“小兄弟,你慢点啊。失恋也用不着这样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
一瓶啤酒喝完,周羽又开了第二瓶。飞哥着急了,把酒瓶拦下,说:“小兄弟,不值得不值得啊——”
周羽借着酒劲把酒瓶夺过来,又灌了一瓶酒,喝完的时候,他自言自语道:“妈的没想到我也能喝这么多。”飞哥叫服务员拿来两瓶酒,说:“那我陪你一起喝!”
胃里全是酒精,似乎只要有一丝火花,就会迸发出烈火。周羽拿出手机,发现自己果然有了勇气,打给黎雪。电话响了很久才通。周羽暗想此时不能再当缩头王八,对着电话那头吼道:“是黎雪吗?”
“是啊,干吗?”不紧不慢的语气。
“你——你干吗要把我的巧克力分给别人?”
“你都送给我了,当然是我的东西了。我对它拥有所有权啊。”
“你——你——你说得好对啊!哈哈哈——”周羽挂断电话,继续发疯似地狂笑。这时周围几桌人都一脸好奇地看过来。
周羽笑到肚子疼了,再也笑不出声,于是问飞哥:“飞哥,有烟吗?”
飞哥从上衣口袋甩了一包烟出来,说:“想不到你还会抽烟?”
“哈哈,我有毛不会的。”周羽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火,点了好久不见着。飞哥笑道:“点火的时候要吸一口,还说你会,你会个毛,别抽了。”飞哥想把周羽嘴里的烟扯回来,谁料周羽提前把烟一口咬死,不让他得逞。
周羽终于把烟点着,烟吸到嘴里又吐了出来。飞哥无奈地看着周羽浪费烟草的举动,不忍打扰他。周羽一支烟抽尽,把烟头一扔,说:“爽!”说罢又点了一支,弄得满嘴烟味,但肺还是干净的。
随后周羽大呕了一场,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吃菜。飞哥开口说:“小兄弟,跟我说说你们发生了什么吧?”周羽把黎雪如何伤自己的心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发现讲了出来要好受许多。飞哥听完愤愤不平,轻声骂了句“****”。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周羽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还在帮黎雪说话。
周羽该吐的都吐了,该吐露的也吐露了,于是岔开话题问飞哥:“飞哥,吉他弹的不错啊,弹多久了?”
飞哥用两只筷子在空中摆成一个“十”字。
周羽惊道:“这么久了啊?”
飞哥点头,他抚摸着吉他包,哽咽着说:“它陪我十年了。”飞哥点上一根烟,开始说自己以前的生活,“我高中时成绩很差嘛,搞了个乐队整天不学习,后来我爸急了,把我吉他摔断了——”飞哥拉开吉他包,指指吉他琴头部分,“你看,这里断过的。”
“高考没考上大学,乐队也散了。我就随便找了份工作。”
飞哥的烟吸到了尽头。
“乐队为什么散了?”
“哎,说散就散了呗——”飞哥把烟头扔掉,“对了,我写过一首歌你要不要听听?”
“嗯。”
飞哥拿出吉他,把吉他搭到腿上。
惊艳的前奏,让人心变得沉静下来。周围划拳喝酒的众人,酒杯停在了空气中——
“这一把小小吉他
长得好像梦里的她
我悄悄地问它
肯不肯跟我回家
我带上小小吉他
一同寻找远方的她
跨过山川问过老牛
时间慢慢慢慢地流
我有一把小小吉他
却找不到远方的她
直到考试开起红花
我将不能再捧起它
老师笑我傻母亲说我笨
我问吉他
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它说世界好缤纷
我要跟你去私奔
它说世界好缤纷
我要跟你去私奔——”
飞哥唱完,周羽赞不绝口:“天才啊飞哥,歌名叫什么?”
“叫《他她它》,是不是很有味道。”
“比这里的菜有味道多了!”
“那你付账吧。”
周羽交了钱,又陷入一片茫然。已经凌晨两点,所有商店门帘紧闭,夜色又深得可怕。酒还没完全醒,头还昏昏沉沉的,嘴里都是烟味,一身落魄的样子。想到此时的黎雪正在熟睡,他多想进入黎雪的梦境,后来他释怀大笑——什么多想,是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