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田环山,劲竹为寨,不忧虎狼之祸;桑榆围湖,鸡犬相闻,无惧旱涝之灾。
明村是个仅数百人口的小村庄,其中一草一木,无不浸润着历代儿女的血汗,在遍布毒虫猛兽的莽莽群里,这般宛然世外桃源的谷地,就像明珠一样美丽且珍稀。
黄昏时分,清脆的读书声从村头石屋中响起。
两个少年男女对坐桌前,女孩正襟危坐诵读着文章,磕磕巴巴唯恐出错,男孩边揉着眉心边翻阅大部头书籍,一目十行意态安闲。
这对年仅十四五岁的同龄孩子,看模样倒仿佛师徒。
“真笨,两天都记不熟!”诵书声一停,男孩便厉声呵责,做足了严师的派头。
女孩不敢顶嘴,怯怯望向躺椅上的老人,“爷爷,星哥又欺负人了!”
老村长露出宠溺的笑容,“小星,雨儿可不能跟你比,放眼天下,恐怕也没多少人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嗯嗯,星哥可是神灵转世,哪能跟我一般见识!”女孩粉白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两根羊角辫跟着一晃一晃,恰似招摇的绿叶。
男孩终于绷不住,笑着做了个鬼脸,“还不继续!”
老村长爽朗地笑了,不禁想起他们出生的那天,也是有如此刻的傍晚。
当产婆抱起初生的男婴,眼前骤暗,有银光没入婴儿额头,留下一道神秘印记。
与此同时,天穹骤然冒出亿万道炽烈光团,耀眼得好似同时出现了无数个太阳——那是一颗颗辉煌炽烈的流星!
“神迹显,神婴现。这孩子一定是神灵转世!”最具智慧的老村长怀抱婴儿激动高呼,村人也无不欢欣鼓舞,将这婴孩看作上天的赐予。
而当旷世星雨结束之际,漫天繁星重现之时,又一个女婴也适时降生。
这,便是老村长为他们取名明星和明雨的根由。
“唔哼……”
明星忽然痛苦地抱头栽倒,缀满补丁的黑色头巾迅速被冷汗湿透,他的病又犯了。
“爷爷,爷爷!”明雨惶然直叫。
老村长从回忆中惊醒,见明星脸上血色全无,立即为其按摩,暗暗叹了口气,“可怜的娃儿,生在明村真是委屈你了!”
随着年龄增长,除了远超常人的聪明才智,明星还有一个极为怪异的症状:气脉旺盛但体虚乏力,时常头痛乃至昏迷,每昏迷一次又愈加孱弱。
不论多高明的医师,都对这怪疾束手无策,恐怕只有仙家手段才能治愈,然而仙踪渺渺,明村又僻处深山,如何寻仙求药?
直到明星痛苦稍减,老村长才疲惫地坐回躺椅,让明雨扶他回去休息。
两人紧紧依偎着,一步步朝村尾挪去。
结束劳作的孩子们恰从田地归来,见此情景,一人拍手唱起了歌谣。
“病秧子,药罐子,走路都靠女孩子。”
“只识字,不干事,白费粮食偏不死!”
余人纷纷附和哄闹,乐得手舞足蹈,全不在乎这对小伙伴的感受。
明雨气得咬牙切齿,扬拳怒骂:“你们这些坏蛋,小心我哥回来揍扁你们!”
他们反倒更放肆了,笑得那么稚嫩又那么残忍,附近不无村人,却只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任由这一切发生。
“走吧,别理他们。”明星依然挂着无所谓的笑容,却没人发现那双清亮眸子中深藏的愠怒。
其实明星从不是个大度的人,那些话更像刀子般剜着他的心,怎会当真一笑置之?
因为他很清楚,这些半大孩子不可能编出那种话,显然是父辈或兄长们所创,他们不过是无情的传声筒,传达着村人的不满乃至怨恨。
明村的孩子,三岁就得下地劳作,十岁便须上山行猎,不如此不足以获取充足物资,也就没法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凛冬,因此不事生产和狩猎就等于废物,活着也只是负累。明星不但没法干活,还须每日服食补药延缓病情,村人打猎采集的药草,本应换取大量米肉,却在老村长的授意下基本进了明星肚中。
所以,明星非但无力反驳,连悲痛和哭诉都只会给真正亲近的人平添麻烦,唯一能做的便是强颜欢笑。
不知是否天生如此,明星越愤怒便越冷静沉着,不论遇到何种情况,都不会冲动乃至失控,而会愈益理性与自制。
严谨克己,深虑厉行,正是明星的一贯准则。,
…………
“卑鄙小人,凭你也想杀我?纵然神体已毁,爷还有千万分神,看你怎么杀!”
“孤誓报此仇,何惜身死。”
明星豁然惊醒,梦境中一幕幕淡薄朦胧的场景纷至沓来,真实得宛如亲历。
梦中的主角,是两位神灵。
明星每次昏迷都会梦到这两人的片段经历,一个言行无忌暴戾嗜血,一个沉默冷酷矢志复仇。
而为数最多的,便是两人终于相遇然后同归于尽的结局。
这些梦境虽然莫名其妙,但无疑是神灵转世的铁证,因而明星始终坚信着自己的不凡,无论病情多么糟糕,都不曾有过半点绝望。
“星哥,星哥!”明雨急急跑来,满脸喜色,“有消息说仙人要在镇上收徒,爷爷正召集大家商量咧!”
“真的?”明星精神大振,这可是实现人生目标的绝好机会。
场上已聚集了不少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尽管自家娃儿未必入选,能一睹传说中的仙人风姿,也算值了。
“小星,你醒啦?”老村长忽然招手,余人同时噤声,目光投向同样的一点,却是神情各异。
明星本不愿面对那些难看的脸色,但老村长的用意不言而喻,揉了揉眉心,硬着头皮上前。
老村长习惯性地摩挲着明星脑勺,“小星的病情大家都是知道的,这次恐怕是他唯一的机缘,我不会以村长的名义要求什么,只希望大家看在这苦命娃的份上……”
“村长,说出来您可别怨我,”断了左腿的明堂抢着说道,“小星是个苦孩子,大家伙儿谁不可怜他?粮米药草什么的,我老堂二话都不会说。但这可是关乎全村安危的大事,比上次采参都要危险得多,万万使不得啊!”
明村距最近的泰安镇有上百里之遥,沿途尽是峻岭老林,而由于时间关系只能走最短路线,也就意味着不得不攀高山走绝壁,遑论途中从未断绝的毒虫猛兽,即使全是精壮猎手的队伍,也难保安全。
就在明星上次犯病濒死时,猎队甘冒奇险闯入深山,虽有幸采到千年人参,却也人人被妖虎所伤,领队的明雨父母更是双双殒命,这对全村都是极大的打击。
“可不是!”明堂刚过门的儿媳忙接过话头,“我家公公够厉害吧?可连他都不敢走那条道,何况每人都得带一俩娃儿,哪还有人顾上小星,他要再一犯病,那……”
“够了!”老村长将明星揽入怀中,旁人才发现他已经一抽一抽快哭出来了。
当老村长扯下头巾,露出明星额上蘑菇状的印记,尽管所有人都看了无数遍,仍是直愣愣注视着那一抹银白,恍如失神。
这看似寻常的印记,竟有某种奇异魅力,令人每每毫无抵抗地陷入痴迷。
“这些年为了小星,大家是牺牲了不少,可你们还记得他为什么变成这样?”老村长为明星系好头巾,神情仍是平静慈和,“星儿就是神灵转世,这点没人怀疑吧?”
众人相顾无言,以沉默表示认同。
“小星这病,就跟他过目不忘的能力一样,我们这些凡人无法理解,也无能为力,但我敢肯定那些仙人有法子,甚至还能让小星修成仙人,到那时,咱明村还不得跟着兴旺发达?难道这点险都不值得冒吗?”
明星偷偷抬眼,见人人露出心动的神情,暗暗感慨村长爷爷总有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而这也是他假哭搏同情的原因。
“白老哥,以前兄弟从没反对过你,但这次我坚决不答应!”说话者大步走来,正是明雨的外公明言。
自从女儿命丧虎口,这还是明言首次与老村长对话。
不等老村长开口,明言冷脸续道:“你说的那些只是有可能实现,万一没有呢?带着这个大包袱,丁点差池都会危及全员,我女儿,你儿子,他们已经没了,你还想让多少人为这小子白白送死?”
明言是明雨父亲之前最好的猎手,即使盛年不在,仍不失强悍,在猎队中颇具威信,场面再次沉默下来,情形却已截然不同。
“星儿,星儿!”
“爹,娘!”
明星的父母收到明雨传信即从地里赶来,连身上的泥污都没来得及擦,看得明星满心酸楚,眼含热泪迎了上去。
尽管熬白了头累弯了腰,二老也从未想过放弃,他们始终将明星视为最大的骄傲,为了他不惜牺牲一切。
“别傻站着呀,快求求大家!”
两人拽着明星跪倒在地,谁也拉不动劝不起,只一个劲念叨着“求你们帮帮星儿吧,我给你们磕头了……”
“帮帮星哥吧,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呀!”明雨也哭着跪在明星身旁。
“放开,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老村长被人架起来欲跪不得,只得跳脚怒骂。
明星被母亲紧拥在怀,不禁心潮澎湃,“哇”地大哭起来,与刚才的假哭不同,他终于抛下所有顾虑和伪装,在母亲略显僵硬但依然温暖的怀里,将所有委屈和愤懑尽情宣泄。
然而,纵使场面混乱如斯,明言始终沉默坚定,旁人即使心中不忍,也未敢有丝毫回应。
“明昊回来了!”有人惊呼道。
哭求声和劝慰声同时断绝,所有人都木头一样呆住,只因眼前的情状太过震撼。
一个高壮少年健步行来,扛着两只足有七尺的风狼。普通陷阱对于这等体型的风狼起不了任何作用,三五个精壮猎人都未必能捕杀,如今耷拉在明昊宽厚的肩头,却像是两条野狗。
父母死后不到一年,刚满十八的明昊,仅说动几名年轻猎手同行,便几乎独力击杀了那头妖虎,明村人无不称其为历来最好的猎手。
没有人知道,当初采挖千年人参的计划,正是由明昊暗中提出并极力促成,因此对父母之死最感愧疚的其实是他,才会毅然前往复仇。
“小星由我负责,明早出发。”得知了原委,明昊淡淡扔下这句话和两头狼尸,全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两条风狼俱是断颈而死,扭曲的狼头更显狰狞,连明言都选择沉默,谁敢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