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城的冬日,大雪成灾。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雪,灰色的街道。城南的天香阁关了门,老板买了几百斤碳,囤在了仓库里,心想着过完年再开门。北城的老字号赌坊生意也萧条了不少,零散地能听见客人们的咒骂以及骰子落在骰盅里单调的回响。十八里巷的妓院格外冷清,老鸨子倚在门槛上,一边听着身后姑娘们围在炉子旁取暖时的笑声,一边忧愁地想着这雪怎的下了这么久,真真是害死人了。
到底是屠苏河南面的城市,这场雪对济城的百姓来说也着实难招架了些。
包子铺的李二牛到底还是开了门,虽说开不开门没什么区别。
包子铺就开在济城最繁华的地段,临近十八里巷和天香阁。
曾经就有人花过百枚赤金来买李家的地契,那可是能买下半个天香阁的价钱,李二牛自然是拒绝了。
李家祖上就是卖包子的,换句话说,李二牛的父亲、爷爷、太爷爷,还有往上的几位,都是卖包子的,这间铺子已经传了八代了。
八代是什么概念,李二牛不好说,但他还打算把这铺子再往下传个几代呢,老祖宗的基业,再多金子也不能换啊。
这场大雪已经下了好些日子了,李二牛也已经好些天没做过包子了。做包子干什么,又没人买。
但是歇了这么多天,李家大郎还是手痒了,备好面粉、肉馅下锅蒸了一屉。
包子蒸好了,李二牛就傻眼了。望着雪白一片的街道,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今天就吃三顿包子吧,算是练练手艺了。
李二牛开启笼屉,一阵子水汽升腾,,透过白色的水雾,街口处出现了一道影子,一身蓑衣,斗笠遮住了脸,看不甚清,径直向铺子走来。
掀开斗笠,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年景。
……
在洛国官方文献中,这块大地只有一个名字——洛。至于那些出现在版图之外的土地被制图司官员一笔统称为蛮地,自是未开化的贬义。
当然,那些途拿俸禄、整日整日例行公事去往司府衙堂上班的制图大师们其实心里清楚一件事,事实上是很多人都清楚的一件事。
制图司制造出来的地图,在市面上不是什么畅通货。便是新出家门,豪情满腔的游侠儿,宁愿花上花上几钱碎银向村长、保正求教点外地常识,也不会花上两个铜板买上一份制图司的地图。
这其中一部分是因为新式命名的条例颁布不过才十余年,在很多情况下与当地人口头上的惯称大相径庭,更是由于在这片大陆上洛国未必占有最大的土地。
在大多数人口中,洛国位于虹域,除此之外还有三域之地。
济城,位于虹域与崖域的边界。换句话说,济城是洛国的边界重城,是国之门庭。
只是在这场冬雪中,本该是武风剽悍的济城委实有了些不够底气,到底是靠南边,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让整座济城变成了被抛弃在荒野中的孩童,风穿过城门呼啸如哭泣。若不是南方及目处几座山峦相伴,便真真是可怜到了极点。
此刻已然晨时,济城之内萧条零落,城外原本有了些弱势的风雪却又猖狂了起来。
白雪卷地,上达天听,下接地极,呼啸过处,近乎千军过境,旷野风食雪,南方彻骨寒。这种南地罕有的景象确实能让胆怯之人肝胆欲裂。
陡然间,铃铛声响,从风雪中遥遥传出。在雪影的掩盖下,一辆马车正向济城驶来。
寒风冷雪拍打着车身,老马走得艰难,若是让人瞧见,难免又是一番心惊胆颤。车身也是不负众望地摇晃着,仿佛一个不慎,就要随风而去。
“爹爹,到济城了。”
车帘掀开,露出嘉年女子清秀的脸庞。
“恩,总算出了崖域。”车中的中年男人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
女子坐定,从包袱里取出一只算盘,咬着嘴唇拨打起来,“这一趟算是彻底赔了,那些个泽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完全不听人解释。还有这场雪,来得也太诡异了,南方何时有过这么大的雪了。”女子的神情不似她这年纪该有的清灵,反倒像是在商场上浸淫几十年的老掌柜。
“你这孩子,算是掉钱眼里去了。”中年男人失笑地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女子的头发,“知道你要去洛都,爹这几年攒的钱还勉强够你去三院试试。”
“爹爹!”女子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我说的不是这个。”
“妖域绝对是发生了大事,从来没有过泽妖袭击商旅的先例。”
“妖域出了事,自然有各城的城主来管,城主管不来,上面有值守,值守管不了,还有十二王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就算有事也不需要你来操心的,听爹爹的,不要瞎想了。”
男人透过车帘的间隙,看向济城,叹了口气。见女儿还在想妖域的事,继而笑道,“好久没来济城了,爹还有个老朋友在这呢,说起来你得叫他叔叔。”
“嗯……嗯?”女子诧异的抬头,“爹爹你还来过这里?”
“那当然。”成功吸引女儿注意的男人忍不住晃起了脑袋,“想当年,你老爹仗剑千里,什么地方没去过,说起这个济城啊……”
眼见自己老爹又提起了年轻时的破事,女子抚着头默念,“人老话多,人老话多。”
……
……
“怎么进城了?”李二牛接过蓑衣,抖落厚实的雪层问道,“来城里采购过冬的物品??”
少年拍去身上残余的雪,面有苦色,“我家老头儿说我够岁数了,要我去帝都求学。说什么不能养我一辈子。”少年的手里还提了几本书,显然是临出发前某个不负责任的爷爷硬塞给是孙子的。
“洛老爷子说的不错啊。”明显不情不愿的少年让李二牛开怀大笑,“毕竟不是小孩子了,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喽。”
少年翻了白眼,转头看见一大笼包子,开眉笑到“怎么,李叔知道我早饭没吃,连包子都备好了?”
“唉,别提了,今早儿手痒蒸了一屉,到现在都没卖出去一个,这济城可以说是最南边了,哪有过这么大的雪,真是苦了人了。”这次轮到李掌柜苦着脸了,冷风刮的包子店的门吱呀作响,平日里生意还算不错的店铺显得颇有点可怜。
“呜……老头子也说了,今年的雪有问题,我来的时候妖地的不少族群都跟死了祖宗似的,连最温和的泽妖都不安分了。”
少年嘴里塞着包子也不耽误说话,“不过,爷爷说不是什么大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二牛拨了拨火炭,烟灰从铜盆上方漂浮起来,暗红色的火炭在这种天气似乎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平平安安最好不过了。”老实人总有老实人的想法。
少年又翻了个白眼。少年叫洛问,洛国的洛。在洛国姓这名的还着实不少。洛问是不关心下雪这件破事的,他现在只关心老爷子没给他一分路费,如何从洛国最南边的济城走到帝都才是亟待解决的麻烦事。
“你什么时候出发?”李二牛看着洛问狼吞虎咽,眯眼笑,淳朴的脸上沟壑渐深,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得在济城留些日子。”随手在身上抹去油渍,少年一屁股坐在铜盆旁,伸手去烤火,“李叔,有什么能赚钱的活吗?”
“不用李叔帮衬?”
“我倒是想,不过走之前老家伙说什么‘果然要靠自己啊,路费什么的,别让我知道你向你李叔要了钱啊’。”洛问止不住的翻白眼,如果不是考虑到尊老爱幼以及某些难以启齿的实力问题,他想来是不介意动用武力的。
李二牛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的在洛问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看来还是得用点手段了。”洛问挠了挠脑袋,颇有几分不情愿,嘀咕道,“早知道来之前偷偷带几张皮子,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什么手段?”李二牛也算是看着洛问长大的,对这个鬼灵精怪的少年说不出的喜欢,如果不是脸皮太薄,已逾不惑的李大郎还真想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今年十五了。”
洛问顿了顿,然后惆怅的看向门外丝毫没有意思停下来的大雪,“大概能赶上最后一场边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