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落于京城繁华地带。
如今的虎国,是诸国之中最强大的存在,如果不出意外,未来的统一大业,定是由虎国完成。虎国现下国泰民安,富庶殷实,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当今圣上愈发年老,却迟迟不肯立太子。诸皇子与大臣们心中都暗暗揣测了起来,寻思着谁被立储的可能性比较大。
虎国皇室一共有十三位皇嗣,出去五位公主,也就剩下了八位皇子。其中,嫡出的三皇子与五皇子,都为皇后娘娘所诞,只不过三皇子独孤瑜是前皇后慕容氏的儿子,更受圣上的恩宠些;毕竟,少年的结发妻与自己共度了多少风风雨雨,他们的爱情结晶自然不会因一方的死而疏远去。但是三皇子虽然精通诗词书画,在政治才能上却不及五皇子独孤珩玲珑,况且当今的皇后还是柳氏,有母护着的牛犊儿,相信在夺嫡的道路上会更加顺利。只不过,问题来了,论政治手段还是军事才能,五皇子是相当优秀,却不是翘楚,真正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的,是送来和亲,如今已被虎国所灭的西域小国藩沙国的公主完颜氏的完颜丽妃所生下的四皇子,独孤璘。可,偏偏是庶出,而且母氏一族还与虎国有着深仇大恨;这一切都注定了他命。
至于其他皇子,都是不在大臣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的。
而华府的主人,华临虢,身为高高在上的左相,自然免不了在这三位中做出选择。皇上老了,靠不住了,如果傻乎乎的中立在一旁,小臣之流倒不会有事,但自己又手握重权,这样的话,到时候不论是谁登了帝位,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自己自觉一点儿,投靠一派,赌上一把。官场沉浮,谁也免不了。
于是,华临虢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选择了在他看来最有可能的五皇子:独孤珩。
……
曾经,万家与华家要好的很。并且两家都是朝廷重臣,权势也不小,不过却因为近些年的储君之争,两家出现了隔阂。万余里站在了四皇子独孤璘的身边,而华临虢站在了五皇子独孤珩身边。这两派在朝廷上是不分上下。明争暗斗,不少世代交好的家族都因此反目成仇,华、万两家,就是个例子。
而华枕兰,是泱泱虎国的左相之女。
今日是上元节。
夜幕降临,华枕兰心不在焉的吃完了饭,眼巴巴的盯着窗外明朗清雅的玉盘,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华临虢事务繁重,从宫里参加了宴会回来就匆忙奔书房而去,没有在意自家女儿的异常;华夫人因为今儿是大年,忙着招待婆婆弟媳等等一大批人,也没工夫管小女儿华枕兰。华枕兰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夜空。
“布谷——布谷——”
突然,两声不大不小的鸟叫声从一边的墙角外幽幽响了起来。华枕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喜笑颜开的站起身,匆匆走到铜镜前理了理青丝,上了少许蜜桃色的胭脂。仔细打量着镜前的自己并无不妥后,提起裙摆跑到了那处墙角。
四处瞧着没人,才小心翼翼的伏在墙面上,对着缝隙道:“万哥哥,我来了——怎么出来?”
墙的那边,白袍少年风华正好,略显青涩,但也俊秀无疑。他在那头弯起一抹笑:“枕兰,走远些。”
“哦。”
华枕兰照做。
少年蹲下身,看了看墙角,起身忽然对着一处踢了一脚。蓦地,塌下了一处墙。他笑着伏在地上,微笑着对华枕兰说:“看,枕兰,我这些日子可没闲着。这是我弄的。你可以出来了吧?”
华枕兰被他的行为是吓得不轻,不过心头却窃喜着的,只是嘴上依然说着:“好嘛,万哥哥,你打了个洞,我家遭贼了怎么办?”
少年挠挠发,不好意思的一笑:“大不了,枕兰,我再抽时间偷偷出府把它补起来好了。”
华枕兰撇嘴,眸底却掩着笑。接着她一溜烟儿的钻了出去。万宇祈拉起她,拭去了她身上的泥土,将一张面纱放到她的手里,拿出怀里的披风,系在了她纤细的颈脖上,拉起她的手:“走吧。”
华枕兰点头。
元宵节人山人海,一对又一对的佳偶在繁华的街道上穿行。万宇祈骑着马带着华枕兰来到了护城河畔。拴住了马,便和华枕兰闲逛了起来。
此时,华枕兰带着面纱,看不见原本的面貌,只是仍能窥见如画的黛眉和盈盈灵动的眼眸。她挑着万宇祈送给她的转鹭灯,满眼好奇的东瞅瞅西看看,满是兴奋。
华枕兰很少出府,而且几乎每次出府都是偷偷溜出来的,比方说今天。
所以,见到人头攒动的街市,自是新奇高兴。
“万哥哥。”她抬头望他,“我们可以干什么呢?”
万宇祈含笑的回望她,一身富贵模样的道:“枕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了,万哥哥我有的是银子!”
华枕兰抿嘴,喜上眉梢,试探着问:“当真?”
万宇祈点头。
不消一会儿,高大的万宇祈就沦为了满手是包的小厮——这些都是华枕兰一时兴起买下的东西。瞧着稀奇,也就拿了。而万宇祈向来宠她,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咦?呵呵,万哥哥,你过来看!这些是民间的灯谜么?”
万宇祈探头顺着华枕兰的指尖看去,点头:“是。”
于是,在猜对一个有一个谜底之后,华枕兰又收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花灯在怀,好不开心。
清幽的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散落着几页扁舟,飘游着几盏隐隐约约的莲花灯火。
华枕兰和万宇祈坐在舟里,年迈的船夫压低了斗篷,见不清模样,不过划船的技术着实纯熟。
华枕兰挽起竹帘看向无波无澜的湖面,迎面拂来有几分凉凉的夜风,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不由的勾起唇角,虽然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可也见得到她的眸子是盛满笑意的。
万宇祈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华枕兰。华枕兰与他灼灼的目光偶然碰到了一起,心头一惊,急忙略显羞涩的垂眸,红晕笼上,咬唇不语。
许多年后,华枕兰回想起那一年的上元节,那一夜的花柳湖,心都不禁感慨万千,隐隐抽痛。究竟那一眼是孽缘、还是错误?
就在这静谧的环境下,一声“噗通”重物落水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万宇祈和华枕兰相视一眼。万宇祈经历的事到底多些,对她道:“枕兰你就呆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华枕兰点点头。
谁料万宇祈前脚刚走,一个陌生男子后脚就从不知从哪个暗处冒了出来。华枕兰下意识的就要尖叫。那男子快速的扑到她的面前,死死按住了她的嘴巴,低声威胁说:“不许叫!否则杀了你!”
华枕兰眼底不由自主的浮上了惧意,不再做声,算是默认。
男子像是松了口气。但还是没有放开她。
黑暗之中,华枕兰看不清他的相貌,他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不过,华枕兰一直记着,他有一双幽暗无底的如枯井般美丽却又瘆人的眼睛。二人只是相视一眼,华枕兰却无意将那样一双眼睛记住了一辈子——用一辈子去偿还一瞬间。
“那,那个——公子可以暂时放开我了吗?”华枕兰口齿不清怯怯的问。
男子轻蔑的看了她,冷笑了一声,却还是松了手。
华枕兰才发现,他的衣服全然已经湿透了,心里顿时疑云密布。
男子显然是习武之人。船舱内的烛火已被熄灭,但他却看到了堆满了的花灯、礼盒,于是说:“与情郎偷跑出来过元宵?”语气中有一丝调笑和不屑。
华枕兰不言。
男子亦不再说闲话,死死的看着眼前素不相识的少女,吐出二字:“助我。”
华枕兰依旧垂着眸没看他,虽然恐惧,但是到底没有慌乱,不过声音里藏着无法克制的颤抖:“凭什么?你当我是谁?你要敢把我怎么样,相信等不到第二****就成了重金缉拿的嫌犯,一辈子都脱不了身。”
男子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不过很快就被更有魄力的寒意所覆盖,他冷笑:“哼,小姑娘你可曾知道,一个无路可走一无所有的人,更是可怕?因为他早已没了选择,结局横竖都一样。只不过想要拉多少人垫背,也是乐意的。”
华枕兰轻哧一声,偏头,不与之说话。
她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谙世事的险恶,不懂羁绊的难断。只是拿定了自己身份的贵重,就算死了这害她的人也不会好活。既然如此,玉石俱焚也不是什么坏结局。只可怜了她正好的花季美面尚未活得风生水起。
终于男子没有了耐心,戾气霎出,掐住她纤细的颈脖,跟下最后通牒似的道:“这可由不得你!”
华枕兰瞪大了眼睛,清楚地体验到了什么是濒临死亡的恐惧,开始打退堂鼓,先要答应了他,只不过被掐住的咽喉,已经无法出声……
清晨,风拂过梨花枝头,青鸟回巢,鸣一曲嘤嘤娇啼。
距上元节的惊险已有三个月左右了。华枕兰也慢慢遗忘了此事。
“小姐,起床了小姐。太阳都晒屁股了!”九沁一手推开华府暖笙阁的木门,另一只手中端着一碟装满菜品的红木餐盘。清脆的声音竟不逊于屋外的啼鸣鸟儿。不过也难怪,九沁本就是唱戏角儿的名伶出身,幼时天天练嗓子,少时名动京城。当时被正在看戏的华枕兰看中,便替她赎了身,让她做自己的贴身丫鬟,顺便在闲时教她唱戏。
这时候,床上的人儿动了动。良久,才悠悠裹着雪白的棉被,坐了起来。她揉着惺忪迷离的双眼,懒懒的问道:“九沁,几时了?”
九沁摆着菜肴轻笑:“太阳都高挂了,小姐说几时了啊?”
“唔……”华枕兰清醒了些许,她笑着说,“九沁,今儿个是不是应该教我唱戏呢?”
“嗯,是的是的。小姐想唱什么?”九沁走上前替她更衣,顺便赞叹道,“小姐的皮肤真好,光滑洁白又透着浅浅的粉嫩,就像染了春水的桃花儿,美呀媚呀。呵呵呵……”
华枕兰眼底含笑的看了她一眼:“嘴儿倒是挺溜。不说这些了,昨儿我将《牡丹亭》翻了一遍,还不错。教我唱它吧!九沁。”
“嗯,好。小姐才十三,正值年华,春怀初开,《牡丹亭》也正好。”九沁打趣道。
华枕兰打了个哈欠,没有接话。合着眼皮浅寐。
“让奴婢猜猜,小姐会想着谁呢?嗯……应是万家的三公子吧?他和小姐处得来,奴婢瞧着只要小姐与万公子在一起,就是眉梢藏笑,那可是掩也掩不去的那种女儿家的娇笑。”九沁为她系着腰带,“奴婢懂,少女春心总是好的。”
华枕兰睁开眼,脸已经红的跟那富贵牡丹似的滴得出血来了。她美目圆瞪的对着九沁低喊道:“九沁!你家小姐没有!”
九沁依然是笑着,若有所思的看了华枕兰一眼,那眼神儿,竟让华枕兰无法反驳,只得害羞的低头,嘀咕着:“没有就是没有嘛……”
吃完了白粥,华枕兰便和九沁来到了后院的一处院子里。这处院子名叫镜水园,是华府专程为华家小姐修建的学戏曲的园子。听说华家小姐三岁时就对戏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整天咿咿呀呀的吊着嗓子,虽不知在唱些什么,却也听得出是曲调。华左相素来爱女,就命人修了个园子来供小女学唱戏,顺便也物色起了师傅。直到华枕兰八岁时,才遇到了心仪的师傅,那就是如今的九沁。
镜水园内,湖光潋滟,锦鲤游窜。小荷才露尖尖角,蔷薇繁艳满城阴。四月的镜水园,姹紫嫣红开遍天,满目春色不见尽。
轻舟靠岸,汀上传来幽幽对白——
先生万福。
罢了。女学生,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
以后不敢了。
罢了。
先生今夜不睡了。
却是为何?
喏喏喏,等到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
太早了。
早也不好,迟也不好,小姐,这倒难了。
女学生,昨日上的《毛诗》,可温习否
温习了。则待讲解。
先生,小姐说温习熟了,则待先生讲解讲解。
春香你呢
我啊!已烂熟了。
你且背来。
先生,烂熟的了还要背
自然要背。
烂熟的了还要背?小姐提我一个字。
关……
关……
关关……
关关啊关关。
关关雎鸠……
关关雎鸠……
在啊……
在,在什么介?
在河之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生可是烂熟的了么。
一句都背不出来,还说烂熟的了,回去重读。
这样熟还要读,读它什么介。
女学生,“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
先生,这鸟是怎样叫的?
……
一恍,便去了几个时辰,太阳开始大了起来。华枕兰和九沁划着兰舟渡到了湖中央的亭子里去了。
华枕兰解下滚雪细纱的披帛,贪玩的蹲在亭边,用薄薄的纱探进水里,一下一下的往外泼着湖水,激起了层层迷人的涟漪。
九沁微微笑着,用手撑着脑袋望着华枕兰。她比华枕兰大五岁,已是十八了,与华枕兰亲近,情同姐妹的要好。她看她的眼神是有些小小的宠溺的。
“小姐小心些,当心弄湿了衣裳发热。”顿了一会儿,九沁的目光一怔,忽的坐直身子,有点像在憋笑的说,“小姐,小姐,你看——那是谁来了?”
华枕兰任性的说:“我管他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
只听九沁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枕兰!”
华枕兰听到,手上的动作一停,面色微红。抬起美眸,娇声道:“万哥哥。”
见那站在湖面小舟上的万宇祈一身白衣飘飘,面如玉冠,举止风流倜傥,定是京城女子的如意郎君人选。他对着华枕兰颔首轻笑;华枕兰亦是回笑示意。
郎情妾意,天成佳偶,大抵如此了罢。
万宇祈上了亭子,华枕兰上前扶他。华枕兰问:“万哥哥怎么来了?”
“我来华府做客,不见你的影子。问华伯父你在哪儿,他便让我到这儿来寻你。不瞒你说,我已经在园子外头听了好一阵子。枕兰,学得挺不错啊。”万宇祈笑道。
华枕兰的脸颊又红了几分:“万哥哥只会取笑我。”
“哪有的事儿?我这次是真心的!”万宇祈反驳道。
“对了,万哥哥,今天爹爹怎么这么平易近人让你来寻我?万伯父又怎么放你出来的?”华枕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自上回遇险后,万伯父更是把他看的紧,自己的爹爹也是一点儿都不待见这个故友的儿子。
所以,今日意外一见,还是从正门出现的,着实令人不解。
万宇祈呵呵一笑:“我爹自然不知我何时出的府,况且今日万府上那个去年纳的十九妾产子,是个儿子,我爹更是管不上我了,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也没人跟着。至于华伯父……”
说到这儿,万宇祈皱皱眉,神色有些隐晦。他压低声音道:“今日朝堂上五皇子好像有些不得圣心,华伯父也受到了少许牵连,有些焦头烂额。”所以没工夫管他。
华枕兰听了倒是不担心。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华府上下也就她和她的娘亲在后院,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言自语了一句:“难怪这些天见爹爹早出晚归的,不在宫中就在书房。”
万宇祈挑了挑眉:“枕兰,你可真享福。哪家千金是像你一样自在?”
华枕兰微微一笑:“我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相信以后的日子也不难过。对吧?万哥哥?”
万宇祈一怔,知道华枕兰的言下之意,眼中霎时盛满宠溺之色,点点头:“自然,小枕兰。”
“咳!”九沁跳上舟儿,轻咳一声,打断了二人,“小姐,万公子,该走了。晌午要到了,应吃饭了。”
华枕兰带着红晕,伸手扯住万宇祈的衣袂,略带羞涩秋眸脉脉:“走吧,万哥哥。”
“好。”
人间芳华正茂,日阳高照。只不过儿时允诺一朝散,又有谁知、谁愿、谁肯,它终沦为耳畔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