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忽起一峰,文情排宕。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一顿。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忄卷忄卷于此山哉?又拓开一笔。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余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借魏公美用晦,绝妙引证。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点作记。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结有余韵。
因令赠图,因图作记,因赠图而知令之不能忘情于民,因记图而知民之不能忘情于令。婉转情深,笔墨在山水之外。
沧浪亭记归有光
浮图文瑛,浮图,释氏之称。文瑛,僧之号也。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名舜卿。沧浪亭地也。提明来历。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吴越王钱,临安人,唐末据杭州,梁封为吴越王,谥武肃,传国四世,至宋太祖时入朝,国亡。○落想甚远。广陵王镇吴中,治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南纳土,入赵宋。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遗迹在苏州府学东南。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亭变为庵。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庵复为亭,下发感慨。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合挽庵与亭一笔,写得淡然。虽然,钱流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顿宕。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缴转。可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斯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澌,冰索也。○一篇曲折文字,主意只在此一句。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点晴。
忽为大云庵,忽为沧浪亭,时时变易,已足唤醒世人。中间一段点缀,凭吊之感,黯然动色。至末一转,言士之垂名不朽者,固自有在,而不在乎亭之犹存也。此意开人智识不浅。
《青霞先生文集》序茅坤
青霞沈君,名炼,字纯甫,会稽人。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先生抗疏言严嵩父子误国,请戮之以谢天下。诏榜之数十,谪出塞外。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横插一句,妙。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国,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预。○旷职冒功,毒害生民,今古一辙。君既上愤疆场之日驰,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奸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指上一段言。数呜咽欷,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出诗文之有集,多少曲折。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宰执、帅府恨先生切骨,窜名白莲教中,戮于边。○先生垂名千载,全从此祸得来,未足为恨。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出作序意。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喝一句。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升数上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删诗不必皆中声,独见其大。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艹贲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上引《小弁》《巷伯》,此引屈原、伍胥诸人,俱以孔子夹写,正极力推尊处。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二十三字,作一气读。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应“遗”字收。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结有余波。
先生生平大节,不必待文集始传。特后之人,诵其诗歌文章,益足以发其忠孝之志,不必其有当于中声也。此序深得此旨,文亦浩落苍凉,读之凛凛有生气。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王世贞
蔺吝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欲以十五城易之。赵王使蔺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使其从者怀璧从径道亡,完璧归赵。○劈手一断。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情,谓诈赵之情也。秦非欲谋赵,其情止欲取赵之璧。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则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予璧,畏也。复怀以归,挑其怒也。○此段言止有予与弗予两说,不当既予而复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