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连着两声巨响。
众人被刹那间激涌而起的雪雾迷了眼睛,同时呼吸停窒,似有惊涛骇浪迎面扑过来一般,本能下纷纷躲闪,柔嘉还险些崴了脚踝。
待雪雾慢慢散去,众人重新回到游廊下,只见铁思和薛蘅一东一西,皆倒在了雪地之中。
云杉下,张若谷转过身来,面色大变,急走两步,抱起薛蘅。
薛忱急唤,“三妹!”
裴红菱等人拥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查看薛蘅,却再听一阵喀喇喇的巨响。众人转头,只见院中那棵足有丈半高、一人臂围粗的云杉树慢慢地断裂,向照壁上倾倒过去。
又是一阵冲天的雪雾,和着漫天树叶与尘屑。
雪雾过后,铁思从雪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与吕青相顾失色。这才知这虬髯大汉击打云杉时用上了绝顶内功,外表看着树叶没有动弹分毫,树干却已被击碎。这雷霆般的内力运起来时,铁思撞上去,只怕是死路一条。薛蘅正是看出异样,及时扑过去,分散了大部分冲击之力,才救了铁思一命,但她……
众人急忙围到张若谷身边,只见薛蘅已面色发青,双目紧闭,竟象是断了气息的样子。
众人吓得腿都软了。张若谷单臂抱着薛蘅,右手三指骈起,连点她心口附近数处穴道。
他大步向西厢房走去,薛忱这时才能颤抖着喝出声,“你要做什么?!”
张若谷头也不回,硬梆梆道:“给她疗伤!”
“不用!”薛忱急喝过后,也知这里没人能敌得过他,只得放软了语气颤声道:“我是她二哥,也是大夫,让我来。”
张若谷回过头,眉梢一抬,冷声道:“她这是旧伤!这半年你用药物和针灸为她疗伤,可曾疗好了她的心脉?”
薛忱顿时作声不得。
“她受的是内伤,非药力所能为,只有我用真气才能为她冲开瘀堵的经络,重新将她的心脉续上,是也不是?!”
薛忱黯然不语,也知他说得有理,但要将重伤的三妹交到这个真凶手中,又怎能放得下心。
张若谷扫了众人一眼,用命令的口吻道:“你们在此为我护法,切勿让人惊扰,否则便是两条性命!”
哑叔“啊啊”叫着,众人也不肯让开,死死地盯着张若谷。
薛忱只觉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难以抉择的时刻,他看看昏迷过去的薛蘅,再看看张若谷,最后想起薛蘅对此人的评价,终于咬咬牙,道:“三妹若是有个好歹,我天清阁绝不会善罢甘休!”
张若谷不再看众人,抱着薛蘅大踏步进屋,右足一磕,重重的关上房门。
照壁前的雪地上有殷红的血,点点斑斑,触目惊心。
柔嘉无力地蹲在游廊下,找到真凶的喜悦逐渐被对薛蘅的担忧压下。抱琴似是知道她的心思,轻轻地揽上她的肩。她无力地依在抱琴身上,低声道:“不会有事的。”
抱琴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当然。”
裴红菱则在院子内外走来走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又不时蹿到薛忱面前,问道:“薛神医,薛阁主真的没事吧?”
薛忱哪有心思回答她的话,一双手紧握着紫檀木椅子的扶手,关节处苍白突起。
裴红菱却锲而不舍,问到第五次时,薛忱的眼珠总算动了一下,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她没有大碍。只是不知裴姑娘可愿意帮个忙?”
“当然可以,薛神医尽管吩咐。”
“让我耳根清静一下吧,拜托。”
裴红菱噘起嘴巴:“人家是担心阁主姐姐嘛,你就会欺负我。”说罢,赌气转身便欲走开。
薛忱心中一动,唤道:“裴姑娘,薛某想请你办一件事,不知可否?”
裴红菱听他这么一说,便站住了,本想赌气不理这个死对头,可不知为何,总也硬不起心肠来,只得硬邦邦地说:“啥事,说罢。”
“你赶紧去烧点热水,运功疗伤后得浸在药汤之中才能起到作用。”
裴红菱一听便跳了起来,蹿向厨房。薛忱正为打发了这个聒吵精而松了口气,她又蹿了回来,蹲在他膝前,仰面问道:“要烧几桶?多热合适?还要准备什么?我统统都准备好。”
薛忱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和明闪闪的双眸,怔了片刻,才轻声道:“能把她的身子浸进去,不烫手就好,不用准备其它的。”
裴红菱又不放心地问了句,“阁主姐姐真的没有大碍?”
“你放心,没有大碍。” 薛忱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柔和了几分。
裴红菱欢喜地站起来,跑了开去。薛忱看着她红色的身影转过照壁,唇角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又默默地看向西厢房。
暮色低垂时,那扇暗红色的门才“吱呀”开启。
众人齐冲进去,点燃烛火,只见薛蘅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面色仍然灰白,但比之前的惨白要好了很多,呼吸虽微弱,但还算平稳。
哑叔将薛忱在床边放下,他抓起她的手腕,片刻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众人一阵欢呼,柔嘉伏在抱琴肩头喜极而泣,却忽瞥见被子旁边凌乱地堆着薛蘅先前穿着的水蓝色外衣。她心中一咯噔,趁薛忱去与张若谷说话,悄悄地掀开被子,果见薛蘅只穿着贴身的小袄。柔嘉吓得急忙丢下被角,回头看了看张若谷,再与抱琴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目光。
张若谷正擦去额头上的大汗,向薛忱说道:“还要如此疗伤三日。用药及针灸得配合着来。”
薛忱抱拳道:“一切听从张兄吩咐。”
张若谷眉头一蹙,道:“你是她二哥,也不管着她?!她内伤一直未曾痊愈,根本不能如此劳心劳力。谢朗的事情,就让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谢朗的事情,就让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柔嘉蓦然一震,面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屋内的帘幕被扑进来的寒风吹得飘飘转转,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转头看向薛蘅,牙齿咬着下唇,慢慢地咬出一条红印来。
薛忱尴尬地一笑,将话题岔开去,“张兄,现在该如何配合着用药,还得听听你的意见。”
柔嘉只觉所有的声音都象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紧紧地盯着薛蘅,眼前忽地浮现另一张俊朗的面容。这两张面容在她眼前交迭出现,酸涩、苦楚、妒恨、自怜交织在胸口,象一把烈火,眼见就要燎原。
“嘭!”裴红菱提了两大桶热水进来,往地上一放,抹着头上汗珠,双眸中充满喜悦,大声道:“薛神医,水烧好了!现在放药吗?”
“张兄呢?”
薛蘅三天后睁开双眼,虚弱地问了一句。
凭窗而立的张若谷转过身来,微笑道:“你刚醒,别多说话。”
“不。”薛蘅在裴红菱的搀扶下坐起,昏过去前心里的那丝疑问越来越浓,一醒来自然要迫不及待地问出,“张兄,你杀御史,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筹谋?”
“这个……”张若谷面有愧色地看了铁思一眼。
铁思怒哼一声,但想起这三****不但没有逃走,还整日为薛蘅运功疗伤,便将到了嘴边的愤恨之话收了回去。
张若谷沉吟片刻,道:“我在肆间饮酒时,听人说起那御史夜夜笙歌,必是个贪官,便起了杀心。但真正下决定杀他,还是见到他收了那狗县令三万两银票之后。”
铁思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可突然想起那夜刘县令不同寻常的求见,还有谢朗逃走后他在现场时一些奇怪的举动,似是在慌慌张张地寻找什么东西,莫非……
薛蘅疑道:“可是……为何那些人象是早就知道张兄要去杀御史,在院子外设下了伏击呢?”
“那些人不是御史的手下?”张若谷瞪大了双眼。
“不是。”薛蘅摇头道:“是十府总捕头郑平和他手下的捕快,但是……其中几人,我怀疑是张保从江湖上请来的高手。张兄脱身之后,谢朗一露面,他们便突然出现,直指谢朗是凶手,并对他进行追杀。”
张若谷怔了片刻,霍然一拍窗边的案几,大声道:“阁主的意思,这是个局?!”
“所以……”薛蘅喘着气问道:“我想请张兄回忆一下,在杀御史之前,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向谁提起过你起了杀心?”
张若谷眉头微拧,过了一会,道:“只怕他也是误会了。”
“谁?!”几个人同时喝问。
“一个江湖朋友。”张若谷沉吟道:“我与他是在肆间饮酒时偶遇的,喝得兴起时骂这世道和贪官,他就说起安南道现住着一个大贪官,贪酷残民,可惜就是没人替天行道,我这就……可他怎会……”
他转而又思忖着摇头,“不对,是有点不对劲……”
薛蘅缓缓坐直了身子,问道:“敢问张兄,这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张若谷摇头。
铁思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枉你自命替天行道,居然这般没脑子!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就听他的话去杀人!他让你杀自己爹娘,你也杀吗?!”
张若谷面上闪过惭色,苦笑道:“我只知道那人是形意门的弟子。当年排教教主左长歌与巫教教主芗夫人在微雨坞进行决战,江湖同道都前往观战,我也随师父观看了那场大决战。只记得这人姓桑,当年是个少年,随他形意门的长辈观战,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十多年后再见,他居然还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们谈起当年那场决战,感慨不已,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畅快,便喝了个痛痛快快,然后……”
“姓桑?形意门?”薛蘅蹙眉重复了几句,蓦地抬头,“张兄,你能否形容一下他的容貌举止?”
“脸瘦削,鼻子有点勾,说话的时候,左边嘴角有时会轻轻扯一下……”
薛蘅与吕青互望一眼,均看到对方面上浓重的疑色。
张若谷还要往下说,一边的柔嘉忽轻声道:“你……你慢点说,我来画出他的样貌。”
张若谷大喜,“丫头,你画得出?”
抱琴横了他一眼,却不敢向这“真凶”说出柔嘉的真实身份,冷哼道:“我家小姐在丹青上的造诣,说给你这蛮子听,你也不懂。”
紫毫笔在一张又一张雪白的云版纸上轻轻勾勒,张若谷站在一边细看,不时指出不符的地方,待柔嘉在那人的面颊右侧点下一粒小小的黑痣,薛蘅长叹一声,“果然是他!”
“怪不得……”吕青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铁思此刻也认了出来,一拍桌子,怒道:“原来是他!”
“铁兄何出此言?”薛蘅忙问。
铁思气得面色铁青,道:“今年四五月间,大人查到民间有人在偷偷收马囤粮,而大量马匹都是送到金城的牧野之后便失了踪迹,大人怀疑这些马匹流向了丹国和北梁,同时查出军马也有大量的私买私卖现象。之前一直是此人担任军中的牧尉,大人便对他进行暗查,也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可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便奉命北上查张保的案子。原来竟是他!”
薛蘅轻咳数声,缓缓点头,“如此说来,这是一起‘案中案’,两桩案子的涉案之人又互有勾结,所以一切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何当初护书上京时泄了行踪,为何裴将军的密信没有送到王爷手上,而王爷的人一直找不到那五个高手,原来都是——风桑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