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边的人群一阵惊呼,官轿也缓缓停下。
差头显是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勃然大怒,不待轿中之人发话,已经拔刀向前,喝道:“何方小子,竟敢挡我家大人的道?!”
谢朗手叉腰间,学着他的样子挺腰鼓目,喝道:“何方小子,竟敢挡我家大人的道?!”
差头老成,见他似是有恃无恐,便问道:“你家大人是谁?”
谢朗用手一指,“这就是我家大人!”
众人随着他手指望去,却是一只白色大鸟,正顾盼有神地站在他肩头。有衙役没忍住,卟地一笑,“原来是个疯子!”
差头见不能借机敲到一笔银子,也泄了气,挥手道:“来啊,将疯子赶开,别挡了大人的道。”
谢朗仍旧学他的样子,挥手道:“来啊,将疯子赶开,别挡了大人的道。”
此时薛蘅已经赶到,她并不上前拉住谢朗,只是站于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衙役们上前,有笑有骂,“死疯子,活腻了?”“臭疯子,快滚开!”
谢朗巍然不动,待他们走到面前,忽然右腿一个旋风般的横扫,衙役们顿时倒了三四个。不等其他人回过神,他已右手横切,抢过一人手中衙棍,抡转如风,挑扫戳打,“啪啪”连声,所有人还没有看清楚,七八名衙役已呻吟着倒在地上。
四周鸦雀无声,围观者吓得呆了。差头更是腿直哆嗦,他虽横行霸道,却有几分眼力,这青年一出手便是极高明的枪法,霜安府只怕无人能敌。
“出什么事了?”阴鸷的声音从官轿内传出,差头忙趋近,低声细禀。
轿帘打开,知府周之磐架子十足地下来,上下打量了谢朗一眼,拖长声音道:“你是何人?为何拦本官官轿?可知这是以下犯上,该当棒刑!”
谢朗仍将他原话奉还,“你是何人?为何拦我家大人之路?可知这是以下犯上,该当棒刑?!”
周算盘大怒,强行压下怒火,上下打量了谢朗一眼,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貌不惊人,正要发作,目光扫过谢朗肩头的大白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语气便放软了许多,“这位小兄弟,不知你家大人是---”
谢朗仍然板着脸,指着大白脚上的银环,道:“这便是我家大人,被圣上御口亲封为六品‘威勇白郎将’,现在骁卫将军谢朗谢大人麾下当差!”
围观人群哄地一声议论开来。平王告捷回京,谢朗立下赫赫军功,就连他养着的那只白雕也立下汗马功劳,被圣上钦封为六品郎将,这事早在殷国传为一时佳话。此刻听说此鸟便是那只大白雕---六品威勇白郎将,个个都恨不得上前来看一眼、摸一摸才好。
周算盘也算精明,上来细看,银环上镌刻着兵部印记,丝毫不假,象这等威猛且驯服的白雕更是千里无一。他连忙哈腰点头,“原来真是郎将大人,下官不知,多有得罪!”
又向谢朗道:“不知小兄弟是---”
谢朗眼珠望天,大喇喇道:“我乃谢将军帐下亲兵,别的事也不会干,只会替我家将军伺候白郎将大人的吃穿住行,并替大人开开道,以免被一些不知高低上下的小人给冲撞了。”
周算盘虽是俞贵妃的亲戚,却是拐了几个弯的,他不过是借着她的名头,同时又仗着山高皇帝远,才在这霜安府作威作福。此刻想起谢朗二品将军、皇家准驸马的威名,连忙拍起了马屁,“原来是谢将军的爱将啊,失敬失敬。只是不知谢将军是否已驾临鄙县?下官也好前去拜会。”
谢朗斜睨着他,不屑道:“将军奉旨南下巡查军务,事关机密,行踪又岂是你这区区知府所能探问的?”
周知府噎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问,只得拍起了马屁:“是是是,下官僭越。小兄弟仪表非凡,又跟着将军大人,他日定会---”
谢朗白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废话少说,周大人不知道规矩吗?”
周算盘一愣,“什么规矩?”
谢朗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指向大白道:“周大人你乃七品知府,我家大人乃六品郎将。尊卑有别,这满城百姓都知道给周大人下跪,难道周大人不应当给我家白大人下跪吗?”
周算盘还在目瞪口呆,谢朗已极具威严、长长地“嗯”了一声,“周大人是想以下犯上,吃棒刑吗?!”
周算盘万般无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谢朗看也不看他,背着双手,昂首站了许久,看着他跪得快要支撑不住了,才哈哈大笑,带着大白,扬长而去。
围观的数千百姓心头畅快至极,却又不敢笑出声,俱是面上憋得辛苦。待谢朗远去,周算盘垂头丧气地回转府衙,大家才哄然大笑,掌声震天。
街角处,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槐树上,虬髯大汉坐在树叉间,仰头慢慢地喝着烈酒。看着谢朗远去的身影,呵呵笑道:“这小子不错,是条汉子!”
街边,“福庆楼”二楼雅间内,紫衣女子临窗而坐,将街上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嫣然一笑,“众位哥哥,咱们这一趟,还真是没有白走!”
她身边的青年轻声而笑,其中一人道:“一切听大小姐的吩咐。”另有一人匆匆下楼,尾随薛蘅而去。
紫衣女子思忖片刻,笑得明眸生辉,“这回,可得麻烦十六哥重操旧业。”
一名长得白净秀气的青年听了,心痒难熬,摩拳擦掌,“我正憋得慌,偏偏老大一直不准我胡闹,说会有损我的威严。还是跟着大小姐办事好,痛快!”
雅间内,众青年挤眉弄眼,笑得越来越大声。
紫衣女子微微而笑,看着远处街上薛谢二人的身影。待两人快不见了,她才回过头,满面肃然,道:“既要行事,大家就赶紧准备吧。”
青年们顿时收了笑声,齐声道:“是,大小姐。”
一名稍矮些的青年嘀咕道:“什么大小姐,我看过不久,要叫嫂子了。”
紫衣女子面上一红,却又不象羞涩,也无多少欢喜。她缓缓转头,望向南方逐渐黑沉的天空。
谢朗激愤下戏弄了周算盘一番,看着周算盘在面前跪下,他满心愉悦,觉得自己如神明般从天而降,替当年被欺凌的小小蘅姐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
可冲动过后,看见周围百姓崇敬的目光,他猛地叫了声不妙,大步奔出,直至奔出城门,奔到河边,才停下脚步。
他急急发出命令,让大白带着小黑向北远远飞开,可心里还是十分不安。
全身激涌的血逐渐平静,他越想越觉自己太过莽撞,禁不住抬起右手,用力抽了自己一下。正要再抽第二下,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朗抬头,薛蘅正静静地凝望着他,她眼睛里一片柔软的水波。
谢朗不由愣住,喃喃唤了声,“蘅姐。”
“嗯。”薛蘅轻轻应了一声。
谢朗垂头丧气,“蘅姐,是我做错了,不该鲁莽行事,万一暴露了身份,可就------”他抬起头,直视薛蘅,“蘅姐,你骂我吧。”
薛蘅凝望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许久,她才轻声道:“没关系,不怕。”
谢朗见她并不怪责,不由一愣,道:“那咱们赶紧离开,别让那些人找来了。”
薛蘅还是摇头,嘴角有一丝淡静的笑容,“真的没关系,你做得没错,很好。咱们不用急着走,既然到这霜河边来了,也去放一盏河灯吧。”
谢朗大奇,她已放开他手腕,转过身,买了两盏荷花灯。她提着灯,沿着河岸,在依依杨柳下,慢慢地向前走。
谢朗看着她的身影,不禁满腹疑云,紧蹙眉峰。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他追上薛蘅,心中高兴之情难以抒怀,忽然面对着霜河,双手拢在嘴边,长长地叫了一声。
“啊------”
他清亮的声音在河面上久久回响。霜河边,人们纷纷举目相望。
淡黄色的圆月,从山的青影后悄悄地升起,将清莹的光洒在霜河上。河边弥漫着嫩蒲的幽香,偶有禽鸟,飞快地点过水面。
夜雾清蒙,象在河面笼上了一层轻纱。河风吹动了杨柳,也不时将雾气摇动,让河边成千上万的人影变得明明暗暗。
河的两岸,慢慢有星星般的火点亮起,或排成队,或在水面转着圈,如荷花朵朵盛开,带着人们在心底默念着的祈愿,随着水波微漾,缓缓向前飘流。
圆月、薄雾、水光、山影,象一场迷蒙的梦。在这虚无的梦中,人们跪拜在河边,他们看不清天地万物,似乎连自己都看不清了,唯有眼前的盏盏明灯。
河风忽盛,荷花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有的遇上水流,只微微挣扎了一下,便倾覆在河水之中,其余的灯忽明忽暗,如同亘古以来,生命之火的明明灭灭。
风越吹越大,许多荷花灯连挣扎都没有便倾覆在河水中,剩下的也都被吹得只见一丁点豆大的烛光。
有人开始向天地河流叩首,用含着敬畏的声音,哀哀吟唱。
“霜河清清兮,可知我愁,
霜河咽咽兮,可知我忧。
一愁岁饥荒,阁泪汪汪;
二愁吏如狼,卖地拆房;
三愁役夫劳,不得回乡!
霜河清清兮,可知我愁
霜河咽咽兮,可知我忧
四愁卖儿苦,动辄参与商;
再愁金戈起,万里皆成荒;
更有天之怒,巨浪滔天狂!”
薛蘅听着这歌声,似是痴了,一动不动。
谢朗环顾四周,颇觉兴奋,想起京城的上元节灯会,还没有这么清美动人。见薛蘅还呆呆地捧着荷花灯,忙提醒道:“蘅姐,放灯许愿吧。”
薛蘅似乎从一场梦中醒过来,她走到河边,蹲下来,闭上双眼。耳边的歌声越来越凄凉,她双唇微动,将荷花灯点燃,慢慢地放入水中。
谢朗本站在一块石头上,见薛蘅放了灯,他兴奋地跳下石头,三两步蹦到河边,口中念念有辞:“老天保佑!”
保佑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念了两遍就弯腰将点燃了草芯的灯放入水中。
一侧,薛蘅跪在了地上,双手合什。二人放下的灯在岸边打着转,却不向前飘移。薛蘅神情渐转凄然,只是默默祝祷。
谢朗在后看得急了,猛地蹲下,双手不停拨着水,莲花灯终于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向前漂移。
谢朗笑道:“蘅姐,你许了什么愿?”
薛蘅不语,只是痴痴地望着河面,心中只觉得人间忧患千百年来从未减少,铺天盖地都是满目的悲凉。天地不仁,世人卑微的希望,就如这河中灯火,在狂风中摇摇欲灭。她默然许久,终于潸然泪下。
谢朗从未见过这样的薛蘅,一时慌了手脚,呐呐唤道:“蘅姐---”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仿佛自己从不认识,但又好像是自有生以来就认识---夜雾从河上笼到了心中,只觉得一阵的迷迷茫茫。
夜风忽然浓烈起来,二人先前放下的河灯刚飘出数丈远,正遇上一股水流,被漩流吸得在水面上左右摇摆了几下,便向一侧倾覆。
微弱的两点光,慢慢地熄没在幽深的河水中。
薛蘅如遭重击,身形晃了晃,喃喃道:“天意,天意吗---”
谢朗也“啊”地一声站起,扼腕道:“可惜了---”
他正想着再去买两盏河灯,转头见薛蘅神色,莫名地心中一紧,似有什么东西紧攥住他的心房,让他一股血气直往上冲。他猛然站起,连衣衫都顾不上脱掉,“卟嗵”一声,纵入河中。
水花溅到薛蘅脸上,她这才恍然清醒,站起来,急呼道:“你做什么?!”
谢朗不管不顾,双臂急划,埋头游向前方。他冲得极快,不过片刻便冲到了那两盏河灯倾覆的地方。所幸河灯用纸扎成,并未完全沉入水中,谢朗左手拿起河灯,单臂游了回来。
薛蘅看着他湿嗒嗒地从水中钻出来,却还象捧着珍宝一样,将那两盏河灯捧在怀中,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朗的头发全被打湿,水珠一绺绺自额前滴下,他却浑然不顾,嘿嘿笑了一声,道:“纸做的,烘干就好了。”
他跑上河堤,不过一会便抱来了一大堆干柴。薛蘅掏出火摺子点燃柴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两盏被水沁湿大半的河灯,既不敢隔近了,又不能太远,这番烘烤,实是有些费力。
薛蘅本在一边蹙眉看着,可看到谢朗脸上那专注的神色,她将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再过片刻,她自谢朗手中接过一盏灯,低声道:“我来吧。”
谢朗抬头向她笑了笑,火光照映下,他明朗的眉眼似骄阳当空,薛蘅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自禁地转开了目光,低声道:“晚上风大,快把衣服烘干吧,粘在身上容易着凉。”
谢朗“啊”了一声,方觉得衣服湿嗒嗒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夜风清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往火堆前挪动一下。
薛蘅低下头,忽然忍不住地想笑。
良久,二人手中的河灯终于被烘烤干,谢朗用一根点燃了的柴枝,慢慢靠近灯心中的草芯,见微弱的火光亮起,他哈地一笑,得意道:“行了。”
薛蘅也忍不住微笑,将手中河灯点燃,二人并肩站在河边,默念顷刻,又同时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水中。
此时风已轻了,满河明灯,如萤光万点,照亮天地。这灿然繁灯,甚至盖住了在黑暗中流淌的河水,将霜河照得如同白昼。
谢朗转头看了看薛蘅,恰好她也于这一刻转头看了看他,目光相触,皆看到对方眼中有微微的光芒在闪烁。
两人又同时转开目光,看向霜河。
人们的歌声,似乎也随着这璀灿景象而欢悦起来。
薛蘅若有所悟地看着,灯的光芒,慢慢融入她的眼眸之中。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坐在霜河边,看着满河繁星一样的灯火悠悠东去。
夜雾渐散,人们的欢语声也逐渐稀疏,只有一轮明月,越发皎洁,将清幽的月光,宁静地铺满霜河。